刘青双手把一台全黑的手机递上。
沈灿的头一动不动,眼珠子此时却已经爬到了眼皮底,在白眼球里只露出四分之一的黑眼球来。他的模样,像被罚戒荤数年的人,第一次看到肉。
沈灿的喉结上下翻滚了好几个次,右手才犹犹豫豫、听听顿顿地伸向刘青交叠起来的双手。和那台手机就差那么一两厘米时,沈灿那只手忽然一阵急刹车,便久久停住了。
沈灿的嘴角开始颤抖,好几秒后,才似乎缓缓停下来。再之后,沈灿的右手才再次扛着巨石般地向那台手机伸去。
高青垒看着沈灿,感觉自己看到的乞讨的人,心里一阵痛。
好一会儿,沈灿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终于触到了手机的屏幕。
这一碰,手机像千瓦的灯泡接通了电源一般,整个发亮了起来。
沈灿整个身子一惊,他的右手吓得又原路爬了回去。
沈灿便不再敢蠕动丝毫,双脚紧紧地夹住双手。
刘青只得捧着手机往那只沈灿的手推。
“沈伯伯……”刘青眼神激励着沈灿。
沈灿几乎是颤抖地看了刘青几秒,才舔了舔嘴唇,鼓足了勇气再重新看向那台手机。
刹那,沈灿的喉结又是一个跟头,一大股气体几乎是逃出了鼻子和嘴巴。沈灿做了一次深呼吸,终于,双手捧起了那台黑色手机。
这还没结束——沈灿还得把手机一路捧到耳朵那里。高青垒禁不住跟着做了一次深呼吸,他感觉难受,又一声不能发。
沈灿的右手,像八九十岁的老爷爷,踉跄许久,才到了右耳朵。
“喂?——”
手机忽然袭来一阵摧山搅海,一瞬,似乎从沈灿的耳膜到脑袋神经中枢,一路卷了个稀巴烂。
沈灿开始颤抖起来,首先是胸口,接着是整个身子,一伏一起,一起一伏……愈来愈厉害……像是海滩的波浪那么起伏……
高青垒吓坏了,两只手举到胸前,却又丝毫不敢向前,两只手就这么像小狗的俩前爪子一样垂着。刘澎和周运蓬同样着急地示意着刘青。
“沈伯伯……”
刘青赶忙挨前着身子,双手紧紧裹着沈灿的左手,眼珠子整个包住了沈灿颤抖的身躯。
听罢,沈灿竭力抬起头。他的眼珠子,像躲在庇护所的猎物一样,小心翼翼,卑微地窥着刘青。
刘青似乎也不敢轻易说话。他们对视了许久,沈灿的喉结又翻了几番,才似乎——
“儿……儿……?”
沈灿终于对着拿手机,正常地发出了声音。
猛地,沈灿的眼泪,像三峡大坝被炸成碎片一般,洪水似的往下冲。
高青垒本想让沈灿听一听沈书的声音。都有人整成王棵了,一脸大众脸的沈书,不是更好整吗?
再者,老大和老三都合谋了,落下老二,太不仗义了吧?
而且,老三是2002年18岁的时候离家出的走。人家老二,1995年15岁便走了。
老三和老大狼狈为奸,起始点,便是老三脱离了老爸的控制。按道理,叛逆更早的,不是老二沈书吗?怎么会没有他的份儿?他还跑去越南做乖乖打工仔?
高青垒怕又是一个“王棵”,以防万一,便想要验验沈书的真身。脸可以整,但是,声音不可以。
但是……
高青垒捂着脸,垂着头,低着头窥着窗户里倒影的刘青和沈灿。他到底在干些什么啊……他到底在想写什么啊……
刘青正不断轻抚着沈灿的后背,而沈灿,背部一鼓一瘪的,抽噎着。他抓着手机的右手,几根像吸管一样粗壮的筋涨了起来。
这时候,高青垒才费力去看清沈灿的模样。沈灿,好瘦……
高青垒上下两眼皮狠狠地捆住彼此,紧紧闭起了眼睛。玻璃里自己的倒影,让高青垒自己感到一阵羞愧。
“如果我儿子将来是这样,那该怎么办啊……”刘澎说道,满脸的操心,眉中都冲上额头了。
“儿子没关系,女儿不是就好了。”
“也对。”
高青垒、刘澎和周运蓬终归和沈灿不相熟,他们和刘青商量过后,决定只留下刘青,让她陪着沈灿和沈书对话。
一个半小时左右过去了,刘青终于踮着脚尖,走了出来。
身子半边还没迈出门,刘青向高青垒、刘澎和周运蓬他们挥了挥手,便又走了回房间。
刘青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紧绷。看罢刘青这幅模样,高青垒也稍微放松了心情。
高青垒他们赶忙跟着刘青再次走进了屋子里。
沈灿正蜷缩着身子在沙发上,两个眼珠子在白眼球里似有似无,像灵魂出窍了般,垂在大腿上的两双手却紧紧地握着高青垒的手机。
“沈伯伯。”刘青轻声呼道,把桌上的一杯水捧到沈灿手心。
沈灿这才缓缓分开双手,像两座冰山向两边移动,好一会儿,手机才有了空隙活动。刘青才把手机轻轻取出来,把杯子放好在沈灿的手心里。
“怎么样?”
高青垒接过刘青手里的手机,把刘青拉到一旁,喉结扼住喉咙嘀咕道。
`
“喂?”
“喂?”
“……”
一阵电流声。
“爸?……”
高青垒、周运蓬和刘澎此时正蹲在沈灿家门口,各把自己的耳朵聚在黑色的手机前。高青垒他们事先就开启了录音功能,把对话录了下来。
“……”
又是一股电流声流来。这一股电流,似乎找了很久,才到了方向,才找到家,才安静下来。
“儿……儿……”
手机听筒像浸水里了,把沈灿的抽噎声,歪曲扭折得断断续续又沉沉浮浮的。
“嗯……”
“好久不见啊。你……最近怎么样了?”
“兹兹……”
手机忽然涌出两声剧烈的电流声,好似那股路痴电流,又出门了,又找不到路,兜兜转转,回到原路,和自己的尾巴“嘣”地,撞在了一起。
半晌,那股电流挣扎了半会儿,似乎终于撞死了自己,永远永远地安静下来。
沈灿的声音便终于可以露出头来了——“呼呼……呼呼”的,像累了的风发出的呻吟声。
“听说妹妹开了家快递公司,做得挺好的。而且,也在c——”
“对……”
“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
高青垒一阵鸡皮疙瘩,猛地一阵戳,按下暂停。
三人怔在死气沉沉的手机前。
半晌,高青垒说道:“还是不要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