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外的走廊上有桉几坐席,上面备有茶水、点心,本是供译书的人累了小坐。来馆中读书的人少,也跟着沾了光。
毛玠与年轻人到了外面,互道姓名,各自落座。
年轻人姓薛名综,是敬文, 是沛郡竹邑人。初平元年,天下大乱时,他随族人避难去了交州,最近才来长安。
在交州时,他拜在北海刘熙门下读书。刘熙擅长训诂,薛综也因此对语言、文字比较感兴趣, 有一定的基础。
交州有很多西域人, 他也学了一些西域文字。到长安后,应聘到同文馆译经。
“译经首当求义真,不能歪曲原意。其次当求文字通达,朗朗上口。但这不仅需要对原文之意深入了解,更要有相当的文学修养,能将原文之意表达准确。能兼此二者,非学者难为。”
薛综转头示意馆中正在译经的人,低声说道:“这些人大多不是学者,只是通晓西域语,略通文字,对原义理解既不深,译出来的文字也不通畅,卒不忍读。”
“既然如此,何必留在同文馆?”
“同文馆初建,能用之人有限,只能暂时将就。”薛综说道:“就我所知, 真正有一定翻译能力的人在宫里,以兰台蔡令史的文字最为精准、雅致,荀贵人的译文略逊一筹, 胜在速度快。”
毛玠读过荀文倩译的文章, 印象不错,觉得薛综的标准有点太高了。
“你刚才说的《论衡》又是什么样的书?会稽王仲任又是谁?”
薛综转头看了毛玠一眼,笑道:“我在交州时,人都说中原人自负,我很是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们说得倒也不错,我们中原人的确有些目空一切。”
毛玠有点尴尬。“看来这位王仲任是位饱学之士?”
“应该说是一位奇才。如果是中原人,当与桓次公(桓宽)蔡伯皆(蔡邕)比肩。”
毛玠吃了一惊。
桓宽、蔡邕都是知名的大儒,这个会稽人王仲任既有这样的学问,为何寂寂无名?
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吗?
“你不用奇怪。我到长安之前,也没听过他的名字。”薛综笑道:“他虽是班叔皮(班彪)弟子,却非淳儒,学问博杂,不为儒者所喜。即使是在会稽也不受人推崇,更别说他的大作《论衡》了。”
“足下是怎么知道他的?”毛玠心生好奇。
“这要多亏他的乡党,讲武堂祭酒虞翻虞仲翔。当然,更要感谢天子。如果不是天子提倡争鸣, 不限于儒学一端, 他也不会有机会身后扬名。”
薛综有些感慨。“时也运也,难以强求。明君在位, 我等岂能辜负光阴,当有一番作为才是。”
“足下欲为学?”
薛综点点头。“若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生无憾。富贵不过三五代人,唯学问可以不朽。”
毛玠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哪里能找到《论衡》这部书?”
“据说太学书坊正在准备,什么时候能印行,就不太清楚了。听说最近争鸣得厉害,大部分人力、物力都要用在印邸报上,肯定会耽误《论衡》的进度。足下若是想看,不妨去找虞祭酒,他应该有一份文稿。”
“多谢。”毛玠说道。
他本来也有计划去拜访虞翻,现在更有理由了。
——
毛玠与荀谌商量了一下,再次由荀谌出面,请求到讲武堂拜访虞翻。
这一次,天子松了口。
事不宜迟,荀谌、毛玠立刻出了长安城,直奔讲武堂。
来到昆明池边,他们就看到了矗立在阿房宫旧址上的讲武堂。与太学的诸堂一比,他们不禁感慨。
祢衡说得没错,天子没有用武力平定关东,而是让天下贤良齐聚太学,以辩论的方式来决定朝廷如何实现王道,甚至还让荀谌那种明显是为拒绝度田找理由的文章印行天下,简直是莫大的仁慈。
以朝廷现有的实力,山东士大夫根本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苦笑。
不来长安,如何知道真正的形势?山东士大夫坐井观天,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他们只知道西凉兵凶狠残暴,是和秦军一样的虎狼之师,却不知道在天子的教化之下,西凉兵已经超过了凶狠残暴,战斗力甚至比秦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稍有用兵常识的都知道,越是训练有素,越是有军纪,战斗力最强。
由古至今,谁会比天子更注意训练,更注意军纪,甚至要专门建了一座讲武堂来教化将士。
“友若,论讲之后,你还是尽快回冀北吧。”毛玠说道:“大势所趋,勉强无益,何必伤及无辜呢?”
荀谌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根本不打算等到论讲结束,见完徐庶之后,他就打算离开长安了。
劝袁谭称臣,促成冀州真正的回归,平定辽东后,再踏上西征之路,不比现在强么?
西域广大,天子无法直接控制,大概率要封王的,机会不要太多。
两人来到堂前,递上名刺。
一会儿功夫,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快步走到荀谌面前,躬身一拜。
“徐庶见过荀君,见过毛君。”
荀谌笑着向毛玠介绍道:“孝先,这就是徐庶。你可能不知道他,但你应该听过另外一个名字,徐福。”
毛玠一愣,盯着徐庶看了又看。“原来是你啊。听过,听过,典韦多次提过你。”
说到典韦,徐庶也来了精神。“他还好么?”
“他随曹侯去了北疆,现在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曹侯很信任他,常随左右。”
寒暄了两句,徐庶引着他们走进讲武堂。
荀谌直言不讳,问起了徐庶报考讲武堂的原因。
徐庶有些意外。“我本以为荀君不会再问这个问题。”
荀谌一愣,随即笑了。“你也看到了我那篇文章?”
“看到了,讲武堂的人都看到了,对荀君的卓见深表赞同,都说颍川荀氏果然与众不同,代有贤人,将来必能兴盛。”
“是么?”荀谌心中欢喜,却还是谦虚道:“我可是被骂得不敢在太学多留,只能躲到长安城中。”
“哈哈哈……”徐庶大笑着扬扬手,不以为然。“当年叔孙通为汉家制礼,有鲁国儒生斥之不合古,叔孙通谓之鄙儒。如今之儒生,亦不乏此等人,只知固守章句,不知学问当因时而变,只认百姓,不认万民,因小利而忘大义。荀君不必与这等人一般见识,待其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