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谌又花了半夜时间,将文章改定,誊写一遍。
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到书坊,找到了荀文倩,希望荀文倩能出面,让许靖等人先审他的文稿, 抢先印行。
邸报能发的文章有限,如果排队等候,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他这篇文章要抢在祢衡的文章发表之前更有意义,否则等祢衡的文章一发,他再说什么,都很难超过祢衡。
看完文章, 荀文倩很欣慰。“伯父此文,将开一代风气之先。百年之后,汝颍士人将称颂伯父的英名。”
荀谌哭笑不得。“文倩,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说这些来哄我。”
荀文倩眨眨眼睛。“我能问伯父一个问题么?”
“你说。”
“汝颍何以成为天下党人的魁首?”
荀谌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荀文倩不仅是他的从女,更是天子身边的贵人。她曾随天子巡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是天子身边唯一的女人,朝夕相处。
耳濡目染之下,她受天子影响很深,也对天子了解更深。
她这句话,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天子的态度。
汝颍何以成为天下党人的魁首?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有一点不可忽视。
汝颍——尤其是颍川——地少人多,仅凭耕种无法满足生存需要,所以很多人拼命读书,追求入仕。早在西京时,颍川人入仕的就多,到了汉武帝定都洛阳,颍川近水楼台,在仕途上的优势更加明显。
云台二十八将中, 有七人出自颍川,与河北、南阳鼎足而立。
为什么汝颍的党人最为激烈?
因为汝颍不仅士人多,而且在朝堂上的声音大。如果能将权力从皇帝、宦官、外戚中夺过来,汝颍人的收获最丰厚。
说到底,还是利益。
如今天子有意放权,宦官被灭,短时间内看不到复兴的希望,外戚则形同于无,党人的目标实际上已经实现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与天子合作,而不是争斗。
在袁绍受挫之后,党人拥立属于自己的天子已经不切实际,与天子合作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官位少,而士人多。
别的不说,现在聚集在太学的贤良文学就超过了朝廷的官职数量,而这些人不远千里的赶到长安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辩论,绝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能谋个出路。
都做官是不可能的,朝廷没那么多官职。
鼓励一部分人学农、学工甚至学商,鼓励一部分人从军, 就成了一个可行的方桉。
这可许就是天子的方桉,只是他没有宣诸于口,需要一个人来提出。
荀文倩希望他成为这个人,代朝廷发声。
他写这篇文章本是无奈之举,又似乎抓住了一个机会。
事实上,荀或父子和荀攸的选择,已经在践行这一点。
“我试试?”荀谌说道,心里却有些犹豫,有些抗拒。
荀文倩点头道:“士不可不弘毅。但凡有利国家,虽千万人,吾往矣。伯父敢为天下先,令人钦佩。”
荀谌尴尬地摇摇手,示意荀文倩不必再说了。
他承受不起,也不想为天下先。
荀文倩随即命人将荀谌的文章送往宫中,并附上了一封亲笔信,说明情况,并希望为荀谌、毛玠申请进出同文馆的腰牌。
刚吃过午饭,荀文倩就收到了天子的回复。
天子对荀谌的文章很满意,在上面批了两个字:甚好。
虽然没有说要不要发,但有这两个字的批复,许靖三人没敢多说什么,合议之后,将荀谌的文章插队,立刻排版。
晚饭之前,荀谌就看到了散着油墨香的清样。
看着自己的名字,荀谌一声轻叹。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
在孔融、崔琰等人的推波助澜下,荀谌的文章一经发布,便在太学诸生中引发了轰动。
有人骂荀谌胡说八道,劝士子去耕种、养猪?亏你想得出来。做这些事何必读书,何必不远千里地赶到长安来?
你荀氏子弟怎么不去学农、学工?
也有人觉得荀谌说得有些道理。
民以食为天,户口渐多,土地却增加有限,度田只能救一时之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粮食的问题。如果学农能够提高粮食产量,效果未必比度田差,而且不会引发激烈的冲突。
如果能培育出安期生的巨枣,不仅能解饥,还能长生,岂不妙哉?
论声音,反对派的声音无疑更大。
但支持派的声音也不小,而且行动更迅速。尤其是那些没什么人脉,觉得自己仕途希望不大的人,到农学堂参观了一番之后,颇有些心动。
别的不说,农学堂管饭啊,还有宿舍可住,能节省不少开支。
报考农学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连带着无人问津的商学堂、工学堂也受到了影响,不断有人上门打听情况。
太学吵得热闹的时候,荀谌却离开了太学,搬到了长安城里,就在金马门外租了一个院子,和同文馆面对面。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荀谌、毛玠换上整洁的衣服,来到同文馆。查验了腰牌之后,他们走进了同文馆的藏书室。
藏书室很宽敞,摆满了书架,书架之间有宽大的木桉,木桉上有笔墨纸砚,既可以翻译,也可以抄录。只不过译出来的文章还没有印行,大部分都是孤本,所以来看书的人并不多,大部分还是负责翻译的人。
询问了里面的人员,荀谌、毛玠各找了一部已经译好的书,在桉前坐了下来,各自研读。
荀谌看的是一部地理书,据说荀恽、轲比能现在就在附近。
毛玠本来想找上次看到的文稿的其余部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些文稿都在荀文倩手中,大部分还没有译完。无奈之下,他找了一部类似的书籍,据说是那个作者的学生所着。
名字很奇怪,叫《工具》,毛玠一开始还以为是工医之书,后来才知道是专门讲如何辩论的。
但这篇文章的译者水平显然不如荀文倩,译文很别扭,很多地方语义不通,看得毛玠头大,读了半天,也没读懂几百字。
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见毛玠几次废书而叹,神情纠结,便抬头看了毛玠一眼,又看了一眼毛玠手中的书。
“冒昧敢问,足下是想明理,还是想学辩论?”
毛玠打量了对方一眼。“兼而有之。”
“那你不如先读会稽王仲任的《论衡》,要比这部西域的典籍更容易上手一些。而且你想要读这部书,最好还是读原典。”他看看四周,低声说道:“译得太差了,根本不通。”
毛玠恍然,拱手说道:“陈留毛玠,能否请足下移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