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一句话, 顾砚书不相信任何巧合。
怎么就偏偏那么凑巧,当初阳临县被指出不合格的地方是李二狗所在的东二区。
又怎么就偏偏那么凑巧,秦戮第二次去阳临县的时候, 是经由李二狗之手, 被感染了天花?
事情过于凑巧,便是刻意。
几乎在李明鹏说出“东二区”的那一刻, 顾砚书心中便已经给秦戮感染天花这件事下了定论:
不是意外,而是认为。
抬眼间恰好便看到了止戈面色沉静, 眼带沉思的模样,很显然,两个人想到了一块儿去了。
“殿下?”
见顾砚书一直不说话, 面色也不好看,李明鹏没忍住低声呼唤了一句。
“没什么。”
即便刚刚顾砚书口中说过李明鹏与秦戮一起上过战场, 是异姓兄弟之类的话, 但对其并非知根知底,这些怀疑, 顾砚书自然不可能诉说出口。
又询问了李明鹏其他细节后,顾砚书微微点了点头:
“情况本殿都了解了, 李大人现如今身体虚弱, 正是需要好好调养的时候,本殿就不再耽误李大人过多的时间了。”
说话间, 顾砚书又吩咐止戈,去叫下面的人给李明鹏包一些补品带回去。
李明鹏本不欲接下,忙说作为下属, 配合顾砚书的询问,本就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顾砚书送这么大的礼。
但最后还是没能抵过顾砚书的坚持, 只能无奈接了下来。
这次得知秦戮感染了天花,顾砚书便带了不少好的药材补品来,更别说皇帝从皇宫中拨出了不少,都是贡品级别的。
现如今给李明鹏的补品,品质自然也不会差。
李明鹏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在接过补品后,便向顾砚书道了谢:
“多谢王妃体恤。”
“李大人无需多礼。”
顾砚书微微笑了笑,而后便示意李明鹏可以离开了。
李明鹏并不是什么不会看人眼色之人,一看顾砚书的这番表现,便知道他恐怕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了。
当即便向顾砚书拱了拱手,转身告辞。
只是让李明鹏没有想到的是,他才刚向前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了顾砚书的询问声:
“李大人刚刚说,李二狗身体不好,即便打了几分薄工,只能勉强糊口,想来在生前生活并不如意?”
这个问题李明鹏刚刚已经说得十分清楚明确了,虽然不知道顾砚书为何还要单独将其拿出来询问一遍,李明鹏依旧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是的。”
“本殿知道了,李大人慢走。”
顾砚书语气中多了一丝了然,没有再询问李明鹏其他的问题。
待到李明鹏离开之后,一直站在一旁的止戈,终于忍不住了:
“这个李二狗,定然有问题!”
若是一开始顾砚书的怀疑可以用多疑来解释,现在在听过李明鹏的这番话之后,这样的解释却怎么说不通了。
旁的不说,天齐谁不知道秦戮用兵如神?
曾经一度,天齐境内最有才能的将领,都被聚集到了秦戮的麾下。
能够在秦戮手底下做事,甚至还能够让人留有印象的,绝不是什么有勇无谋之辈。
即便看起来最为没有头脑的梅大将军,是粗中有细之人。
这些人,做事之时无一例外都会十分谨慎。
在知道阳临县的负责人是曾经的战友后,止戈便已经察觉到了蹊跷:
既然阳临县的负责人是曾经在秦戮麾下小有名气的李明鹏,第一次修筑堤坝之时又怎么可能会出现不合格的情况?
而且还是其他地方都没有出问题,只有李明鹏负责的区域被指出了不合格?
现在听过了李明鹏的这番话,止戈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现在这样的情况,在明知道李二狗是给阳临县带来灾难的罪魁祸首之后,李明鹏在提及李二狗之时,语气中都带着一两分亲近,可见在出事之前,两人关系有多亲厚。
被亲近之人蒙蔽双眼,检查时有所疏漏,是在所难免的。
但心中确信李二狗有问题是一事,拿不出来证据却又是另外一事。
李二狗之事与当初柳如溪对付丁一白不同。
柳如溪不是官府衙门,给丁一白找麻烦,传出一些影影绰绰捕风捉影的传闻,自然不需要证据。
但现在厉王府要做的,是给李二狗定罪,甚至是揪出这件事背后的推手。
若是不能拿出铁证,又如何服众?
但是现在的情况,几乎线索全断,他们又要如何去寻找铁证?
想到这里,止戈便忍不住有些气闷。
然而就在这时,止戈听到了自家王妃沉静的声音:
“这个李明鹏没有说实话,从他入手去查。”
“什么?”
止戈愣了愣,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王妃竟然会说李明鹏有问题。
止戈可以肯定,刚刚是王妃与李明鹏的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王妃甚至连李明鹏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自然不可能针对他。
但若是刚刚的话……
将顾砚书与李明鹏的所有对话又仔细忆了一遍,止戈却没有现任何问题。
李明鹏所说大部分言语,与他的调查无异,即便是那些他没有调查出来的内容,逻辑能自洽。
既然如此,王妃为何会说李明鹏有问题?
“他就算没有说谎,但所说的并非全是实话。”
顾砚书几乎一眼便看出了止戈心中的疑惑,指尖微微点了点桌面:
“至少,他在隐瞒一些关键的信息。”
顾砚书自末世而来,见过了太多太多人性的阴暗。
在末世最初,秩序最为混乱的那几年,若是没点看人的功底,就顾砚书那破败的身子,早就被人给撕的连渣都不剩了。
末世几年的锤炼,顾砚书对人情绪变化的知,已经敏锐到了一种极为可怕的地步。
在刚刚看到李明鹏的第一眼开始,顾砚书便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违和。
随着交谈的时间越久,顾砚书便觉得李明鹏身上的那股违和越是严重。
特别是到了最后,顾砚书发现这李明鹏看似放松,其实内心一直没有放下警惕的时候,更是觉得怪异。
这些天,顾砚书盘问过不少人。
其中有溢州其他地区堤坝修筑的负责人,有阳临县幸存下来的普通百姓,却没有一个人像是李明鹏这般,表现地如此表里不一。
李明鹏刚刚所说之言,看似逻辑可以自洽,但却偏偏遗漏了其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信息:
那便是李桂花!
从止戈的禀中不难看出,阳临县李家村的人对李桂花的了解并不多。
其中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在李桂花出生之时,恰逢生母难产,在母体中停留的时间过长,留下了病根,故很少外出,李家村的人也鲜少能够见到李桂花本人。
李桂花在李家村中的神秘,甚至已经到了李家村中其他的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地步。
同为一个村庄的邻里,李家村的人对李桂花到底落下了什么病根,都有些语焉不详。
只能从偶尔在李二狗家中现身的小女孩,确定确有李桂花其人。
但即便李桂花已经神秘到了如此地步,李明鹏对其也不应当一问三不知。
李明鹏在秦戮麾下做过事,定然比旁人更加了解秦戮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性子。
特别是从军营里出来的汉子,那军队的军规便是铁律,容不得一点试探逾越。
旁的不说,就说站口便能叭叭出秦戮一大堆坏话,一提起秦戮之时便是咬牙切齿地骂街的梅颜夕,在从京城到溢州的这一路上,严格遵守着军队的军规,没有丝毫逾矩之处。
这样的情况之下,李明鹏还敢为李二狗大开方便之门。
甚至在桐潭县出过一次问题,秦戮派出手底下的人,了解堤坝工人的实际情况之时,不嫌麻烦冒着风险为其遮掩。
说这种情谊只比同村的普通同乡略微亲近一些,那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既然两人关系亲厚,李明鹏却口称没有见过李桂花几次,对其状况也不了解,那就着实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说一句难听一点的话,就是顾砚书现在身体原来的主人,纨绔如顾小公子,对于与自己一同玩乐的纨绔们家中的情况,至少是知根知底。
诸如“兄弟”家中有几口人,分别大致是什么年龄,身体状况如何等基本情况……
即便是没有见过真人,能从与“兄弟”们的日常交流中,听出一两耳朵。
就李二狗家中人口简单到除了一个老母亲,就只剩下了一个女儿的地步,在日常相处之中,除非李二狗是个哑巴,否则不会一句提及也无。
这个时候,李明鹏还坚称对李桂花不了解,定然是想要遮掩什么。
但李桂花现在已经病逝,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李明鹏冒着风险也要守口如瓶的?
想到这里,顾砚书指尖又点了点桌面,思绪再次飞速运转了起来。
而此时止戈听从着顾砚书的提议,准备重新再去将李明鹏给调查一番:
“是,属下告退。”
“等等!”
在止戈离去的前一刻,顾砚书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直接将人叫住:
“李桂花的尸检报告,在谁手?”
“在兴仁那里。”止戈低声禀道。
接种过牛痘疫苗,体内产生抗原体后,兴仁便也投入到了调查李二狗的队伍之中。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还在愧疚于让王爷感染了天花一事,憋着一股气想要揪出凶手呢。
顾砚书微微点头,眼中有了一丝了然:
“让他将报告送过来,然后让于立人过来一趟,我有事找他。”
“是。”
虽不知道顾砚书这个时候要李桂花的尸检报告有何用,但跟随秦戮多年,止戈早就已经学会了多做少说的道理,想也不想便点头应了下来。
止戈离去后不久,兴仁便带着尸检报告,与于立人一起来到了偏殿。
顾砚书先将尸检报告接过来大致看了一眼。
李桂花是天花病毒的源头,秦戮也受到了影响,仵作深知李桂花的重要性,故而尸检报告写的十分详尽。
什么身长四尺,体型偏瘦之类的……其详尽程度,就差没有将李桂花的头发丝儿有几根都给数出来,然后写的地步了。
顾砚书虽然直觉这尸检报告中或许蕴含着一两分线索,但毕竟不是什么专业的人士,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
最后也只能让兴仁将这尸检报告留下,他再好好研究些许时日再说。
打走兴仁后,顾砚书才看向了一旁的于立人。
与往常一样,顾砚书先是询问了一番秦戮的身体状况。
“许是身体较旁人来更加健壮的原本,王爷恢复的速度很快,现如今脉象平稳,与常人并无二异。”
提及这话,于立人语气中难免带上了一两分喜气。
这话中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一句话,那便是秦戮已经痊愈。
但是为了谨慎起见,于立人与太医一致决定,还是再观察两日,再下定论,除此之外:
“还有就是王妃问过的疤痕问题,王爷自制力惊人,在患病期间几乎没有擅自触碰疱疹处,待到痊愈后,注意保养,辅以药膏,定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说这话时,于立人的语气有些稍稍的不自然。
因为这一次,除了王妃之外,王爷似乎也对是否会留疤之事格外地在意。
这些日子王爷身的疱疹结痂脱落之后,几乎每次于立人与几位太医去为其诊脉之时,王爷都会问上一两句与疤痕有关之时。
其中有几个不了解王爷平日里为人的御医甚至还在私底下询问过于立人,王爷以往是否也十分在意个人形象的问题。
又战场上刀剑无眼,难免受伤,王爷又对是否留疤之事如此在意,想来于立人手定然有舒痕利器,若是有,这个时候就别藏着掖着了,尽快向王爷交差,才是正事。
这让于立人可以说是苦不堪言。
毕竟以前秦戮可从来没有关注过伤口是否留疤的问题。
甚至曾经一度在疗效较好但会留疤,以及疗效较差但不会留下痕迹的金疮药之中,选择了前者。
谁知道这次王爷却突然在意起了自身形象的问题?
好在军中曾经有一个极为在意自己美貌的梅颜夕,于立人对舒痕之事确实有所研究,否则这次还真不好交差。
顾砚书闻言,脸上神色暂缓,唇角隐隐出现了一丝笑意:
“有劳于大人以及各位御医了。”
虽然这几日在面对秦戮之时,顾砚书一直坚称他并不在意秦戮身是否会留疤之事。
但若是让顾砚书来说,不会留疤自然比留疤要好许多。
毕竟疱疹痕迹真的是降低颜值的一大利器,即便是完美如秦戮,有些经受不住这个考验。
“都是属下分内的事。”
一见顾砚书的这番反应,于立人心中的疑惑似乎便隐隐有了答案:
难怪此次王爷对疤痕之事如此在意,原来是因为王妃啊!
想到这里,于立人似乎又感觉到了曾经在厉王府中,时常便会出现的莫名的饱腹感。
当然,除此之外,于立人也没有忘记另外一件事:
“就是此番感染天花,对王爷的身体有着极大的影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恐怕需要格外注意膳食与进补。”
说完后,又像是怕顾砚书担忧,于立人又连忙补充了一句:
“王爷身强力壮,武功高强,相必用不了多久,便能恢复到以前巅峰的状态。”
“那膳食与进补方面,便麻烦于大人了。”
顾砚书微微点头,对此倒是丝毫也不意外。
在这些日子秦戮日渐好转之后,顾砚书便已经现了自家小鹿恢复能力惊人的这一事实。
不过几日的功夫,当初瘦地脱了相的脸蛋,便已经重新恢复了些许的棱角。
说完后,顾砚书又想是想到了什么,不忘补充了一句:
“我记得这次随行的太医之中,有一位姓周的大人便极为擅长疗养滋补之事,于大人若是有什么拿不准主意的地方,可以去询问周大人的意见。”
“属下遵命。”
于立人向顾砚书微微俯身,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又难免向顾砚书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这次随行的太医之中,的确有一位姓周的大人,这位周大人也的确擅长疗养滋补之事,但让于立人比较疑惑的,是顾砚书如何知道此事的?
就于立人的了解,与王爷成婚之后,王妃去皇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既然王妃连皇宫都没去过几次,又如何对宫中的御医有所了解?
从京都到溢州的这一路,从未见王妃询问过与太医有关之事,王妃又是如何能够准确指出周太医以及他所擅长的地方?
至于顾砚书为什么会知道周太医,又为什么会知道周太医擅长滋补疗养一道……
这自然还是得拜他家小鹿所赐。
先不说这半月一次的平安脉,就说顾砚书现在所用的药玉,都是出自周太医之手。
天知道顾砚书在知道周太医也在这次随行的队伍之中时,心中是有多别扭。
不是他不正经,毕竟现在顾砚书一看到周太医,就能想到药玉。
特别是秦戮正值壮年,恰好是精力旺盛之时,时不时便会按着他胡闹一通。
这胡闹的多了,药玉自然也就用的多了。
周太医给出的药玉都是有定数的,从顾砚书使用的速度,周太医甚至能够推断出他与秦戮胡闹的程度。
顾砚书甚至到现在都还记得,在秦戮来溢州前不久的某段时间,他与秦戮都略微有些失控。
若真要形容,那应当可以用《动物世界》中的一句经典的bgm:
春天到了,又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故而在那段时间,顾砚书手中的药玉使用的非常迅速,甚至还等不到周太医半月一次的平安脉,锦盒中的药玉便已经见了底。
这东西顾砚书和秦戮都已经用惯了,早就已经体会到了其中的妙处。
无论是秦戮,还是顾砚书,都觉得有些离不开。
用完了,少不得要去问周太医要,顾砚书至今都还记得,当时周太医在听过他的要求之后,眼底的错愕以及一言难尽。
后来周太医虽然依言将药玉给了顾砚书,但同时也旁敲侧击,明里暗里地提示过了顾砚书以及秦戮好几次。
其中大概的意思便是王爷虽然已经及冠,但王妃年龄还稍稍嫌小。
王妃的年龄启蒙虽然算不早,但并不是十分合适。
即便是有药玉相助,没够起到滋补疗养的作用,但是药三分毒,这使用的频率,可以大致放低一点。
周太医自觉话说的十分委婉,但听在顾砚书耳中,却就只剩下了十二个大字:
年纪轻轻,纵欲过度,不知节制!
天知道顾砚书当时是个什么心情,毫不夸张的说,要是日后有什么人在厉王府地底下现了什么故宫遗址,千万别怀疑,那一定是厉王妃殿下用脚趾给抠出来的。
当天晚,顾砚书就没允许秦戮再床。
自那之后,顾砚书也对药玉的数量把控地十分严格,再没有出现过不够用的情况。
可即便是这样,不影响顾砚书在看到周太医的时候,想到这些“前尘旧事”。
与周太医的种种“纠缠”顾砚书自然不可能告诉于立人。
故而即便是看到了于立人眼中的疑惑,顾砚书也全然当做是没有看到,只淡然地转移了话题:
“今天叫于大人过来,主要还是因为有另外一件十分重要之事,需要于大人去办。”
“还请王妃吩咐。”
于立人闻言,连忙收起了心中的思绪,微微俯身。
而在听过顾砚书后面的两句吩咐后,于立人眼中闪过了两分错愕。
抬眼看到顾砚书肯定的目光后,才确定王妃不是口误,他没有听错。
当即便又俯了俯身,应答道:
“属下定然不负王妃所托。”
“去吧,”顾砚书微微点头,而后又补充了一句,“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是。”与刚刚相比,这次于立人的神情,严肃了不少。
应下后,于立人便转身离开了偏殿,想来是去完成顾砚书的吩咐了。
而顾砚书则是看着于立人的背影,眼中划过了一丝暗芒:
待到于立人回来,想来便能确定他心中的猜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