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涅昨儿夜里歇得好不好?才刚到承德, 就接了京里送来的奏报,儿子不得闲来瞧额涅,还望额涅见谅。”
皇太后一切都好, 向他伸出手,邀他坐到身边来, :“皇帝早膳用过没有?进得香不香呀?”
宫里一向四季平安, 最关心的, 无非就吃和睡了。皇帝中暑没太后禀,太后晚听见夜哭,也隐瞒了皇帝, 母子都尽力不让对方操心, 这大概就天惯常的温存吧。
皇帝抿唇笑了笑,不在吆五喝六的时候,很有一副读书人的悠然气韵,温声道:“儿子用过了来的,进得也香, 请额涅放心。”一头,一头看向老姑奶奶,“朕先前进来的时候, 见纯妃正和额涅得高兴,究竟在聊什么, 怎么朕一来, 就停下了?”
颐行向他蹲了个安道:“太后正和奴才起以前的事儿呢。”
太后含笑点了点头,“起你阿玛啦, 还有早前我当贵人时候的事儿……那么些忆封存在心里,到了这行宫,就一股脑儿全涌出来了。”
皇帝听后也莞尔, 抚膝道:“朕记得,阿玛对您一见钟情,也在承德,您怀了儿子。”
太后有些脸红,唉了声道:“承德个好地方,气候适宜,山水丰沛。正因为在承德怀的你,我也盼着你们俩能有好信儿。咱们不打算月里再北京吗,三个月呢,要有信儿,也能瞧出来了。”
这下子颐行就很尴尬了,一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片子,上哪儿太后怀皇孙去啊。
还皇帝比较老练,熟门熟路打起了太极,只道:“儿子也有这个想头儿,倘或能遇喜最好,咱们大英后宫已经好久没有喜事了,社稷也盼着再添几位皇子。不过……纯妃年纪尚小,这会子要有孕,怕对身子不好。”
这两句话,出了老姑奶奶满心的感激。虽他在前整天孩子长孩子短,充体现了对生孩子这项事业的热切渴望,但在应对太后的时候,也表现出了男人的体贴和担当。
然而他口中的尚小,太后并不认,“六岁,不小啦。像珍、豫两位太妃,都四五岁生你哥子们,如今还不一个赛一个的身子健朗?”
皇帝没好,那太妃们成人早,哪像跟前这位,直眉瞪眼挺高的个头,就赖着不愿意长大,有什么办法!这事儿还不能和太后,了该轮着太后着急了,都升到妃位上头了,还个孩子,这叫人怎么处呢。
皇帝只得勉强应付,“这种事儿,急也急不得,想父子的缘还没到,且再等等吧。”
太后只好点头,想了想又冲皇帝道:“你不会诊脉吗,替好好瞧瞧,该滋补的滋补起来,把身子养得壮壮的,往后不愁没有皇子皇女。”
皇帝诺诺应,“儿子正瞧呢,不过身强体壮,像个牛犊子……”发现一不小心把心里话出来了,忙顿住口,清了清嗓子道,“横竖一向在儿子身边,儿子会时时看顾的,额涅就不必操心了。”
这头话才完,外嫔妃们都结伴进来了。这入行宫的头一个整日子,本就来游山玩水的,太后便下令在烟雨楼设了宴,有民的梆子和升平署早就预备好的曲目。就着青山绿水,听着悠扬的小调,远处开阔的水上,还有太监们假扮的渔夫,一个个摇着小舟,穿着蓑衣赶着鸬鹚,一瞬让人有身处江南水乡的错觉。
帝王设宴,不像寻常子,一张满月桌,阖都围坐在一块儿。宫里也好,行宫也罢,讲究一人一张膳桌,皇帝和太后在上首,两腋照着品级依次安排,就算再得宠的,都得老老实实在自己的膳桌前坐着。
老姑奶奶心不在焉,也不瞧戏,看着远处的水直走神。皇帝瞥了好几眼,都没有察觉,最后还银朱轻轻叫了声主子,才把的魂儿喊来。
“怎么?”扭头。
银朱垂着眼睫,压声道:“您走神儿啦,万岁爷老瞧您呐。”
哦了声,好在隔了好几步,他没法儿挤兑,有时候保持点距离就好啊。捏起桌上酒杯朝他敬了敬,他显然不高兴了,没搭理,倨傲地调开了视线。颐行讨了个没趣儿也不恼,自己悠哉抿了一小口,慢腾腾吃了一个玫瑰酥。
其实不爱听戏,在江南时候里唱堂会,最喜欢的环节就往台上撒钱。一把把的铜子儿,全用来打赏那些角儿们的,你撒得越多,孙悟空翻筋斗就翻得越带劲。哪像宫里,咿咿呀呀都戏,又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坐久了不免要打瞌睡。
银朱看悄悄打了个哈欠,有意调动的兴趣,:“您瞧那花旦唱得多好,唱词儿也编得巧妙。”
颐行叹了口气,“这唱的都什么呀,咬着后槽牙,像跟谁较劲似的。与其在这儿听他们唱,还不如让我上湖里摘菱角呢。”到高兴处,偏头对银朱道,“你没上江南去过吧?要在秦淮河上游过船,就道老皇爷为什么爱下江南了。早前我哥哥在金陵当织造,逢着有朝中僚来办差,就在秦淮河上包画舫,设船宴。我还小的时候,他准我跟着出来玩儿,那两岸灯火,别提多好看。还有漂亮的姑娘,住在邻水的河房里,梳妆的时候开窗抖粉扑子,有风一吹,满河道都胭脂香味,那才人富贵窝呢。”
银朱听描述,又向往又遗憾,“奴才没去过江南,咱们这等出身的人,里阿玛兄弟做着小吏,哪儿有带上阖游江南的闲情儿呀。都落地就在营房呆着,眼睛盯着脚尖那一亩三地,哪道外头的开阔。”
颐行也有些怅然,“可惜我去得不多,只有一两。长到八岁以后哥哥就不让我跟着了,到底那不好地方,女孩子得避讳些。”
“为什么呀?”银朱纳罕,想了想道,“难不成像八大胡似的,那些漂亮姑娘全粉头儿?”
颐行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聊那些上不得台的东西犯忌讳,这背着人,主仆两个私下里议论,要被旁人听见,可就有失体统了。
们俩交头接耳,频频相视一笑,边上皇帝看着,白眼也抛了不只一。
其实这靡靡之音他也不爱听,可架不住太后喜欢。大英后代的帝王,都以仁孝治天下,自己的喜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承欢父母膝下,一切以长辈的喜乐为主。
们在聊什么?细乐吵闹得很,他听不见的声音,只道必比戏台上精彩得多。
大概瞧久了,偶尔也会感受到他的怨念吧,所以不时朝他这里看一眼,视线一旦对上,就举盏敬酒,熟练非常。
出于帝王的骄傲,不能见一讨好,立刻就予应,那多没子。于他一脸肃穆,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后来晚膳结束之后,终于可以各自游园散行动了,可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他呆站在那里,体会到了一种被遗弃的失落感。往常一直嫔妃们盼着他,如今风水轮流转了,果然人不能亏欠这世道太多,到了一时候,总要还的。
那厢走出了烟雨楼的颐行,终于能够松快地吸上一口气了。和太后及皇帝私下相处,倒不多让难受的事儿,唯独和三宫六院一起端着架子守着规矩,格外让煎熬。愿意带着银朱,两个人四处走走逛逛,天色将晚不晚,天顶上还有红霞漫步,不用提灯,也不用打伞,就在这青山绿水游走,真件惬意非常的事儿。
顺着一条水榭一直向东,也不会通往哪里。这避暑山庄实在大得很,大宫门进来后,宫阙集中在南片,往北连绵起伏的山峦。
横竖到处供人游玩的景儿,今天走过这里,明儿就换个地方。颐行向前看,水榭穿过一个巨大的月洞门,院墙上有各色漏窗,颇具江南园林的风骨。愈发来了兴致,携着银朱,一路往前查探。
等过了一重院门,才发现个套院,约摸一箭远的距离就下一处小院,每个院子里都种精的花草,想必有人专门侍弄,开得外繁茂喜人。
颐行到处走走看看,感慨着:“要能让咱们住到这儿来多好,这园子比一片云还要漂亮。”
银朱却道:“虽行宫,到底建在山野,平时只有留守的宫女太监看管。皇上机务忙,先帝爷那朝,只带着大臣和后宫来过四五。这地方人气儿不够旺,像先前太后的,半夜里听见有人哭,那多吓人,没准儿山精野怪也不,您还想住到这儿来呐!”
颐行嗤笑了声,“太后不让传出去,就防着你这种人啊!天道煌煌,哪儿来那么多的妖精,要有,叫出来让我看看……”
可话才完,银朱就捅了捅,示意瞧远处。颐行望过去,见一个宫装的身影站在花圃前的台阶上,一个打扮寒素的女人背身正着什么。到激动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那身影哀告着,匍匐着,扭曲着,像有天大的冤情,乞求别人为做主似的。
颐行这才看清,原来受人跪拜的和妃。垂眼看着前的人,脸上神情凝重,犹豫了下,才让鹂儿把人搀扶起来,又略了几句话,匆匆转身离开了。
银朱觉得奇怪,“和妃娘娘多早晚变得这么好相与了?那个人必不留神冲撞了,这才吓得跪地求饶的。依着和妃娘娘的脾气,应当一脚把人踹翻才对,怎么这这么轻易就放过?难不成换了个地方换了副心肠……”结果话才完,就被转过身来的那个宫人吓得噤住了口。
那一张被火烧灼过的脸,半边颊上遗留着陈年的伤痕,像浮于地表的树根,隐约能看见虬曲和斑驳。年纪大约五开外吧,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氅衣,头发也花白了。要行宫里承办差事的粗使嬷嬷,穿着打扮上不像,且站起身来,身段笔管条直,不似那些常年躬身侍奉人的。况且相貌被毁了,行宫里的总管也不可能留……
颐行纳罕地瞧瞧银朱,“那个什么人呐?”
银朱摇摇头。
忽觉一道视线向们投来,那目光既阴冷又呆滞,把颐行和银朱唬得愣在当场。原以会来们个下马威之类的,没想到只呆呆转了个身,行尸走肉般一步步朝套院那头去了。
大热的天,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颐行哆嗦了下,“这处院落瞧着有点儿怪,咱们快去吧。”
到一片云,和含珍起刚才的见闻,含珍思量了下道:“想先帝爷后宫的人吧!我早前听,先帝爷的嫔妃们不光在紫禁城,也有养在热河行宫的。当然那些都不得宠的,位又低,年月一长就被人遗忘了。先帝驾崩后,皇上曾下过恩旨,愿意离开的赏以重金,不愿离开的仍旧留在行宫颐养天年。主儿看见的,应当就无处可去的人吧,在行宫守了几年,里人早不愿意收留们了,如今没名没的,就图口饭吃,也怪可怜的。”
颐行恍然,才道这行宫里除了前来消夏的贵人们,还住着这么一群身份尴尬的苦人儿。怪道太后听见哭声呢,没准儿就们在感慨人生际遇吧!也正因为这个,愈发地牵挂愿,养在行宫里的女人们尚且如此,一位被发往古刹修行的落魄废后,又会怎样令人不忍卒读的满身苦难呢。
长叹了口气,神,含珍:“今天的金锞子送过去了吗?”
含珍,“才刚已经送到总管手上了。”
“那牌子呢?”
因为这随行的嫔妃都环居在如意洲,用不着再像养心殿围房里点卯那样,敬事房照旧递膳牌,皇上翻了谁的牌子,谁上延薰山馆西配殿侍寝就了。
不必坐班,就不道御前的情况,颐行在其位,总要谋其政,虽万岁爷早就向表明过不会翻别人牌子,但适度关心一下总应当的。
含珍不愧跟前最得力的心腹,办事一向妥帖,只要,没有答不上来的,“奴才先前已经替主儿打探过了,今晚上万岁爷还叫去。”
颐行站在地心儿想了想,进屋子里翻找出了做的葫芦活计来。托在手心打量,针脚确实算得上细密,这一路上忍着颠簸赶出来的,手艺不能和内务府正经绣娘比,但相较于以往的战绩,已经好得万里挑一了。
仔细抚抚,瞧瞧上头的对眼儿扑棱蛾子,长得圆头圆脑多喜兴,皇上看了都不好意思挑错处。
于满心欢喜合在掌心,快步过了小跨院。一片云和延薰山馆至多隔了来丈距离,比永寿宫到养心殿还近些呢。可就那么赶巧,一脚踏出跨院的小门,便见满福正躬着身子迎人进去。廊下抱柱挡住了那人身影,只看见一片飘飘的袍角一闪,人便进了正殿。
有些犹豫了,捏着活计站在院门前,进退不得。
含珍最体人意儿,轻声道:“主儿且站一站,奴才找人打听去,可临时又翻了哪位小主的牌子。”话儿快步赶往前殿。
颐行便在一盏宫灯底下孤零零站着等信儿,不怎么事,心里慢慢翻涌起细碎的酸涩,那种惆怅的心境,像好了踏青又不能成行,充满了委屈和失落。
复低头瞧瞧手里活计,这看上去怎么又欠缺了呢,针脚不够扎实,扑棱蛾子的膀花也不那么观,宇煕那么挑剔的性子,没准儿又要奚落了。
要不然还藏起来吧,下起就忘了,没做,他也不能怎么样……
老姑奶奶愁肠百结,葫芦活计被揉捏着,都快捏成瓢的时候,抬眼见怀恩和含珍一块儿过来了。
怀恩到跟前打了个千儿,娘娘请安,“主子爷先前还在念着您呢,想去您的一片云瞧您来着,可巧正要走,和妃娘娘求见,有要事禀,主子爷没法儿,只好先召见。”边边身比了比,“要不您上西边凉亭子里等会儿,料着和妃娘娘不会停留多久的,等一走,奴才就替您通传。”
“要和妃不走了呢?”颐行打趣,心里还莫名负气,只不能上脸,便笑了笑道,“算了,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儿,明儿得空再来向万岁爷请安吧。”
怀恩却有些着急,垂着袖子:“小主儿来都来了,何必白跑一趟。还略等会子吧,嫔妃求见万岁爷,一向都几句话的工夫……”
可老姑奶奶还摇头,“怪闷的,外头蚊虫又多,我就不等了,您也不必向御前禀。”着招呼含珍,“咱吧。”
含珍道,上来搀着原路穿过小跨院,怀恩只得目送们的背影渐渐走远。
不让通传皇上,可这种消息谁敢昧下啊,这当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懒这一句,明儿御前总管就该换人了。
太监惯会看人下菜碟儿,他们也一样。于快步到了前殿,柿子正在次门前站班儿呢,低垂着眉眼一副快要入的样子。怀恩拿手里拂尘抽打了他一下,他忙抬起眼来,迈着那两条长腿鹤行到西次前,压声咬耳朵:“和主儿跟中了邪似的,进来了一车怪话,提起先帝爷早前留在热河的一位常在,那常在道好些老辈儿里的内情,托和主儿传话,求见万岁爷一。”
怀恩一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和主儿真闲得发慌了!”
老辈儿里的内情,什么内情?如今河清海晏,社稷稳,所谓的内情全搅屎棍,不论真假都不该听信。和妃原就不得宠,如今恭妃和怡妃都成了空架子,正立身讨巧的时候,谁在这裉节儿上来传这些妖言,瞧着吧,怕要挨骂了。
果然,皇帝冷冽的声线从里隐约传出来,“锦衣玉食作养得你,脑子都转不过弯来了。你什么身份,竟行宫里的老宫人传话,叫朕拿哪只眼睛瞧你!你觉得先帝后宫会有什么内情?先帝爷身不正,还太后行不端?换了朕你,就该的罪,悄没声把人处置了,你倒好,大夜里巴巴儿跑到朕跟前传话来了。你觉得朕和你一样犯了糊涂,还政务不忙,闲得无事可做了?”
和妃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奴才的不。奴才瞧得可怜,才想着斗胆……上御前求见您……”
皇帝哼了一声,“看来太后哪里做得不称你的意儿了,有人要掀动后宫的风浪,你乐得瞧热闹。”
后头的话,几乎不用再听了,大抵能想象出和妃无人色的样子。
怀恩安然退到台阶上,开始默数,看皇上什么时候把人轰出来。数到五,东次门上的珠帘被打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身看,和妃白着脸红着步从殿门上出来,他大惊小怪“哟”了声,“和主儿,您这怎么了?”
和妃没搭理他,急赤白脸地走了,怀恩略顿了会儿,转身进殿内禀,:“万岁爷,才刚纯妃娘娘来了,在小跨院门上正撞见和妃娘娘觐见,脸上不大高兴似的。奴才请稍待,不愿意,让别告诉您来过,又‘一片云’去了。”
皇帝脸色依旧不佳,“一个个都不叫朕省心,让等会儿也不愿意,如今反了天了,仗着朕抬举,愈发使小性儿。”越越生气,把手里盘弄的把件拍在了桌上,“你去,传今晚侍寝。不爱等,朕偏要等,调理不好的怪性子,朕白做这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