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旗故中宪大夫尚麟之女, 敏慧端良,助襄宫闱,兹奉皇太后懿旨, 立为纯嫔。”
短短几个字,就是一个后宫女子升发的见证。
礼部官员将黄绸卷轴卷起来, 恭恭敬敬送到颐行手, 呵着腰道:“娘娘请起, 恭喜娘娘。”
颐行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置信,明明先头是个答应,这一下就晋封为嫔了?一二三……好家伙, 连升三级, 这也太快了。
柿子看出了她的彷徨,笑道:“娘娘别不信,您着实是晋升嫔位啦,要不万岁爷怎么让您搬到永寿宫来呢。”
含珍和银朱忙膝行前搀起了她,两个人都是喜形于色, 轻声道:“主儿道喜了。”
颐行站起身,方缓缓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一大功, 果然一步登天了。不过这会儿惦记的还是家里,便问柿子:“打发人给我们家太福晋报喜了吗?”
柿子说自然有的, “您如今是嫔位娘娘啦, 礼部的人才刚已经往丰盛胡同去了,照着时候算, 过会子太福晋就该得消息了。”
颐行点了点头,虽说自己是历辈儿姑奶奶里头最没出息的,但只要耐下性子往爬, 总有出头的一天。
柿子一摆手,身后穿葵花礼服的太监手托漆盘,鱼贯进了殿内。那是太后和皇的赏赐,有白银二百两,金银角子一盒,金簪、金镯、金面簪各一对,东珠耳坠、翠顶花钿各一副,还有绣绸蟒袍八团龙褂两件,及各色精美大卷八丝缎子和大卷纱料。
柿子报菜名儿似的一样样诵读了一遍,最后笑道:“这些都是春夏的份例,等入了秋,还有大毛和小毛皮料等,到时候自会送进永寿宫来。主儿用度要是缺什么短什么,打发人上内务府申领。还有一桩,您跟前伺候的宫女如今是六名,另有宫中管事太监及办事太监四名,粗使婆子两名。万岁爷放了恩典,说娘娘要是有往常看得惯的,大可知会刘总管和吴尚仪,调拨到永寿宫来。”说罢退后一步,啪啪扫了袖子扎地打千儿,“娘娘现如今水涨船高,奴才还没好好道喜,这就着实您行个礼吧。”
颐行忙让银朱搀了一把,说:“谙达太客气了,我晋位,往后还要靠谙达们多照应……”一壁说,一壁回头瞧了含珍一眼。
如今也是有闲钱赏人的了,含珍立刻抓了两把银瓜子儿,一把了礼部宣旨的官员,一把放进柿子手里。
颐行含笑说:“大热的天儿,诸位都受累了,谙达拿着这些小钱儿,大家买口茶喝吧。”
新晋位的纯嫔娘娘客气,大伙儿得了赏赉都很喜欢,又纷纷她道了喜,方回各自值上复命去了。
人都散了,颐行回身看这满桌的赏赐和份例,有些心酸。漂亮的衣裳和首饰在家时不稀罕,这些却是自己挣来的,瞧着分外有感情。还有那二百两白银,把先前闹贼的亏空填补了,她说挺好的,“这么算下来我没亏,皇地界丢的银子,又赔我了。咱们如今也是有私房的人了,快替我仔细收着,这回千万不能弄丢了。”
含珍应了声嗻,搬来个紫檀的匣子,把银票和金银瓜子都装进去,待落了锁,大家觉得这钱飞不走了。
眼下钱是有了,缺的是人手,含珍道:“万岁爷给了恩典,准您自个儿挑人呢,您想没想过,把安乐堂的人调到永寿宫来?”
颐行说:“我正有这个意思,早前我混成那样,谙达他们也处处照应我,可见都是实心的人。你替我跑一趟,问问他们的意思,要是他们愿意,就一块儿过来吧。”
至于剩下的空缺,照着含珍以前对各人的了解,从各处抽调就成。
含珍领命去了,银朱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啧啧道:“凤凰就是凤凰,那些人使了大劲儿想摁住您,有什么用,您还是出头了。”
颐行叹了口气,“爬到嫔位,就见识了宫里头的腥风血雨,往可怎么办?是不是还得接着查案立功啊?”
含珍说应该用不了,“您往后就靠侍寝吧,早日开脸,早日怀龙胎,到时候仗皇的宠爱和小阿哥,见天地一哭二闹三吊,事儿就成了。”
其实静下心来想想,还是如此,倘或得不到皇帝的宠爱,那就生个儿子,将来皇帝死了,没准儿子能继位……
想到这儿,不由愣了下,似乎能明白懋嫔的想法了。原来在后宫里头活,没有皇帝的宠爱好像真没有什么指望,指不男人就指儿子,这也是唯一稳当的退路。
颐行崴身在南炕坐下,直望院子里的海棠树发呆,心道还好这深宫里有个夏太医,一路扶植她走到今儿。如今她是嫔位了,可以自由行走,挑个黄道吉日,御药房瞧瞧夏太医吧,顺便说两句感激的窝心话。
正想着,见含珍领阳等人从宫门上进来,她忙起身移到正殿里,阳带荣葆并两位嬷嬷跪了下来,朗声高呼着:“奴才等,恭请纯嫔娘娘万福金安。”
颐行忙抬了抬手,“不必行大礼,快请起吧。”
众人站起身,个个脸上带着笑,荣葆道:“娘娘当初离开安乐堂时就说过,将来升发了要来拉扯我们,如今我们可真沾了娘娘的光啦。”
颐行笑说:“都是旧相识,大家在一处也好彼此照应。只是叫你们听差,怕有些对不住你们。”
阳垂袖道:“娘娘哪里的话,咱们这些人,本就是干伺候人的差事的。娘娘不嫌我们从安乐堂来,身上沾着晦气,愿意留用我们,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往后一心侍奉娘娘,以报答娘娘的知遇之恩吧。”
所以啊,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是真在理儿。尚家姑娘们不会在这后宫籍籍无名一辈子,她们身上有那股子劲儿,天生就是当主子娘娘的。
含珍又带了一造儿人进来,让颐行坐在上首,好好受了们的叩头。这下子人满员了,各归其位,各自该领什么差事也都知道了。人手一多,一切便都有了落,这永寿宫终于也有了寝宫的样子,各处都忙碌起来,到了申正时牌,一应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宫中有人晋位,且一气儿晋到了嫔,这么大的消息只需须臾就会传遍东西六宫。
头一批来道贺的,是翊坤宫的贞贵人和祺贵人,还有长春宫的康嫔和善常在。
善常在自不用说,平时就和姑奶奶不对付,虽来道喜也是不尴不尬,周身不自在。至于贞贵人和祺贵人,在老姑奶奶没升发前多番地挤兑她,尤其贞贵人,甚至曾经讨要她当宫女。如今人家翻身了,位分在自己之,也闹不清她是否得知了当初三选落选的因由,横竖就算是不知情吧,总之自己在人家面前没落过好儿,因此她含笑请自己坐时,贞贵人也是战战兢兢,如坐针毡。
还是康嫔一保持表面的和睦,来去都不拘谨,只是笑说:“妹妹如今晋了嫔位,咱们两宫又离得近,将来互相照应的时候多了。妹妹要是得了闲,我的长春宫来串个门儿,彼此常来常往的,也热闹些。”
颐行自然客套应对,都是些场面上的好听话,含糊敷衍过去,谁也不得罪谁,一场会谈便愉快地结束了。
看看时候,将要酉初了,皇这半月斋戒,不必养心殿应卯,但晋位后的谢恩还是必须的。
颐行盛装打扮,戴上了御赏的钿子,由含珍陪同,往养心殿去。
迈进遵义门,便见怀恩在抱厦前站。太阳快下山了,半边堪堪挂在西面的宫墙,余晖映照了东暖阁前的鱼缸,里头两尾锦鲤游弋,不时顶开水面的铜钱草,吐出个巨大的泡泡。
御前站班的,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见姑奶奶驾到,立刻“哟”了声迎来,垂袖打了个千儿,“纯嫔娘娘请安。”
颐行抬了抬手,“谙达快别客气。我来向主子谢恩,不知怹老人家这会儿在不在?”
哪儿能不在呢,怀恩心道,都在东暖阁等了好半天了,先前还不悦,说老姑奶奶眼里没规矩,受封第一时间,想的居然不是上御前来谢恩。
底下人呢,伺候起来自然战战兢兢,们比皇更盼老姑奶奶能早点儿来。
如今人到了,怀恩也把心放进肚子里了,一路引人到了东暖阁前,隔夹板门帘,拿捏着嗓门通传:“回万岁爷,纯嫔娘娘来向万岁爷谢恩啦。”
里间的人为显沉稳,略顿了顿才应声儿:“进来吧。”
门上站班的宫女打了门帘,颐行提袍进去,走了两步发现含珍没有跟进来,心下只觉得好笑,这撮合得不是时候啊,皇正在斋戒呢。
反正先不管那许多了,她低头瞧着皇帝袍角的八宝立水,屈膝跪了下去,“奴才尚氏,叩谢皇天恩。”
皇帝先前不称意她拖延了这半晌,但人既然来了,那些不满也就随即消散了。
拿乔是必不可少的态度,皇帝带着挑剔的目光审视了她一遍……衣裳穿得得体,燕尾梳得纹丝不乱,跪地的姿势也很好,可以看出确实是心怀虔诚的。
于是皇帝随意说了句起喀,“今儿这件事,你办得很好。”
颐行道:“谢万岁爷夸赞,奴才受主子的俸禄,就应当为主子分忧。”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句句铿锵,如果不是那张脸还稚嫩着,简直要对她今日的种种刮目相看了。
是不是他哪里算错了,还是老姑奶奶确实慢慢学出了门道,已经可以无师自通了?其实今天发生的种种,在他预料之外,至少比推算的时间快了好几天。想过懋嫔会破釜沉舟,但没想到她会把人送到南边皮影库去,要不是老姑奶奶突来的聪明,以懋嫔的布局,足以令她百口莫辩了。
很好,慢慢成长,按的想法成长,现在已经是嫔了,离贵妃、皇贵妃,还差多远?
此时的皇帝欣赏姑奶奶,就像在欣赏自己的大作,充满越看越满意的情怀。的唇角噙一点笑意,缓声道:“朕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你立了功,自然晋你的位分。不过这回有些逾制,你知道吧?”
颐行说知道,“从答应一下子升了嫔位,恐怕会惹得后宫非议。”
“朕不怕非议。”皇帝道,“不过一个小小的嫔位,若换了你们尚家没坏事的时候,封嫔还委屈了你……”
说了半晌,见她一直跪,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点彷徨,“朕让你免礼,你还跪着干什么?难道对朕不满?还是想以此强迫朕答应你别的请求?”
别不是立了这么一点现成的功勋,就想要求赦免福海吧!皇帝升起了戒备之心,得寸进尺的女人可不讨人喜欢,但愿老姑奶奶不是。
颐行呢,像被撅了腿的蚱蜢,扑腾了好几下也还在原地。
皇帝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她原想着晋了新的位分,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从今天起她要竖立一个矜持端庄的新形象了,可谁知出师不利,一到御前就崴了泥。
这该死的花盆底,是害人不浅。祁人没出阁的姑娘在家时是不兴穿这种鞋的,进宫后做宫女做答应,又都是最低微的身份,也穿不了那样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直到今儿封了嫔,姑奶奶头一回认真把这鞋套在脚丫子,下地走两步倒挺稳,可谁知跪下就起不来,害得皇龙颜忐忑,以为她又起什么非分的念头了。
怎么能不叉腿、不扶地,让自己优雅地站起来?颐行试了好几次,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了。或者把鞋脱了?有一瞬她竟然兴起了这个可怕的念头,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刚坐嫔位,屁股还没捂热,要是这会儿御前失仪,皇不会一怒之下重新把她罚回储秀宫吧?
好像怎么都不成,这时她忽然灵机一动,缓缓皇帝伸出了一只手,也不说什么,就那么含情脉脉地睇住他。
皇帝看看她,又看看那只手,终于弄明白她的战场暂时移到了养心殿,她又要开始她做作的表演了。
“你自己站不起来吗?”皇帝问,“朕以前看那些嫔妃们,不要人搀扶也起得很快。”
嫩笋芽一般的柔荑,依旧不屈不挠地向招展,因肉皮儿过于剔透,露出底下青绿的血管来。这样的手最适合戴指甲套,鎏金累丝嵌两三颗红玛瑙,和她的一耳三钳交相呼应,别有一番韵味。
颐行唇角的笑都快坚持不住了,楚楚可怜道:“奴才今儿是头一天穿花盆底鞋,不得要领,下去了就起不来……万岁爷要是愿意,就当我是撒娇也成啊。”
话倒是直爽得很,但对于这位从小不按章程办事的姑奶奶,皇帝总觉得心里有越不过去的坎儿。
要不要伸手拉她一把,有点犹豫。说实话作为帝王,三宫六院见识了那么多女人,倒不至于毛头小子似的,但看见她的笑脸,就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无论如何,拉总要拉一把的,不能让她一直跪下去。于是皇帝想了个折中的好办法,拿起桌的螭龙镇尺冲她挑了挑。
颐行呆住了,“斋戒的时候连手都不能碰?”
皇帝红了脸,“朕知道,你是在暗示朕该翻牌子了,但朕有自己的主张,暂且不可动妄念。”
颐行心道好会曲解啊,皇帝果然是世最自信的人。不过脸红什么?难道还在纠结于小时候的事儿?年都过去了,的身量和面貌虽然已经让她觉得陌生,但难堪时候的表情,却和当初一模一样。
看看这把螭龙镇尺,宽不过一寸,雕出个昂首挺胸的龙的形状,身体滚圆,尾巴霸道地翘,显得豪迈且雄壮。
皇把那龙尾递到她面前了,不接似乎不好,她犹豫了下,一把握住了,就这么一使劲儿——人是站起来了,尾巴也被掰断了。
颐行托手,看雕铸精美的龙尾躺在她手心里,无奈但庆幸,“还好没有割伤我。您这镇尺是什么材质的,怎么这么脆呢?”
皇帝手里握着那半截龙身,吁了口气道:“芙蓉冻石。”
芙蓉冻石是寿山石的一种,质地本来就酥软,这么块石头想拽起个大活人来,此时不断更待何时?
只是御案的东西弄坏了,事儿就比较难办了。颐行把龙尾小心翼翼放回了皇帝手里,心虚地说:“您自己拿它来拽我的,我是无辜的,也没钱赔您。”
皇帝瞥了她一眼,觉得她真是小人之心,“朕说了要你赔么?朕只是在想,为什么你那么沉,能把石头拽断。”
原本正愧疚的姑奶奶,一下子就被说得活过来,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能怪我沉呢,您要是拿块檀木镇尺来,掰断了算我的本事。说……再说我都是您的嫔了,这儿又没有外人,让您扶一把,就那么为难吗?您还拿个镇尺来让我借力……”
皇帝的耳根子发热,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朕刚是没有准备好,不知你会对朕做出什么来……要不然你跪一回,这次朕用手来拽你。”
结果换来老姑奶奶质疑的眼神,可能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如饥似渴的女人,借那一扶的劲儿,会依偎进怀里吧!
至于跪一回,她又不傻,反而是这位万圣之尊,怎么和她原先认识的不一样,以前还会放狠话,如今怎么瞧着,色厉内荏不大机灵的样子。
算了,计较这些没意思得很,颐行现在关心的是另一样,“万岁爷,您说我往后还有立功的机会吗?”
皇帝瞧了她一眼,“让你立功,那朕的后宫成什么了?”
想想也是,哪有那么多的功可立。不过颐行还是要对他表示感激,认真地捧心说:“万岁爷,谢谢您提拔我。我原想着得个贵人就差不多了,没想到您给我晋了嫔。我如今也是一宫主位了,虽然比不我们家历代的姑奶奶,但奴才会争气的,往后一定好好伺候您,听您的话,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皇帝听了这番话,人不动如山,眼神却在游移,“这是太后的旨意,不是朕的意思……今儿宫门快下钥了,太后歇得早,你不必过去,等明儿晚些时候慈宁宫磕头,谢过了太后的恩赏要紧。”
颐行应了声是,“那奴这就回去了。”正待要退下去,忽然想起个问题,便站住了脚问,“万岁爷,刚的赏赉里头有二百两白银,嫔位每年的年俸也是二百两。那这二百两究竟算赏赐呢,还是算预支的年俸?”
皇帝有些受不了她的斤斤计较,负手别过脸道:“是对你晋位的恩赏。后宫领的是月例,时候到了,自然有内务府的人送门去。”
颐行这下放心了,兴兴嗳了声,蹲个安打算走,皇帝说等等,把那个拽断了尾巴的螭龙镇尺交了她,“东西弄坏了,一句赔不起就完了?拿回去修,是重新雕还是粘,看你自己的本事。”
皇帝要想给你小鞋穿,那真是天要亡你。颐行没法儿,烫手山芋似的,把这条断龙捧出了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