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暗来了, 养心殿的滴水,每一丈就挂有一盏宫灯。那宫灯六宫常用的灯笼不一样,是结结实实以羊角炮制成的, 灯罩上灯晕染了淡淡的水色,因此烛火照耀来, 地面水波粼粼, 有妙趣。
颐行跟在柿子身后, 踏着轻漾的灯火登上了殿廊庑,那一重又一重的抱柱,把巨大的天幕分割开, 让人恍惚回到江南时候, 家里唱堂会戏台跟着戏目换景儿,人在其中走着,从一段人生,走进了另一段人生里。
门管事的正在分派小太监轮班值夜,见她来, 脸上带着些微的一意,就那么煦地望着她。待人到了跟,扫袖打了一千儿, “给颐主请安。”
颐行晋位,对御的人不熟, 倒是自己老姑奶奶的大名传遍了六宫, 这养心殿里没有一个不认她的。
她叫了声谙达,“您多礼, 快请起吧。”
管事太监站起身来,卷着马蹄袖道:“奴怀恩,当着养心殿的总管事由, 小主往后有什么事儿要经御,管吩咐奴。”
颐行忙道了谢,“那往后少不麻烦谙达……”边说边瞄了殿内一眼,“皇上宣我训话呢,您瞧怹老人家,这会儿震怒么?”
怀恩轻了,“天威凛凛,奴不敢妄揣圣意。不过小主儿也怕,万岁爷念着尚家祖辈上的功绩,不会过为难小主。您要说话儿软些,脸上容多些,万岁爷瞧着心情好了,那些事儿不过小事儿,也不忍苛责小主。”
有他这句话,颐行的心放了一大半,暗里悄悄感叹,果然自己刚的思路没错,要后头不跑偏,一步步稳扎稳打,至少今晚是可以糊弄过去的。向怀恩颔首致意,复回头瞧了银朱一眼,让她安心在门外等她,这直起了腰杆儿,提袍子迈进养心殿门槛。
皇帝在东暖阁里,东暖阁门垂挂着纨绮做成的门板夹帘,上头用金银丝线绣双龙,透过细密的针脚,隐约能看见暖阁里头光景。
里间站班的宫女见人到了门,掀起堂帘子请她进去。皇上就在不远处了,颐行想起这个,心里头还是打了个哆嗦。
皇帝嘛,论头衔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虽说连带万寿宴上,她已经正经见过圣驾三回了,可这三回都是蜻蜓水般的际遇,她到这会儿还是摸不清皇帝的路数,不知他是否还像小时候似的,不擅辩驳且容易脸红。
既到了这里了,不容她退缩,颐行吸了口气,终抬脚迈进了门槛。
很奇怪,说是暖阁,屋子里头却比外头还要凉爽多。进门触目及就是一排铜镀金珐琅五蝠风扇,那扇叶缓缓旋转着,把外头的暑气扇消散了,果然皇帝是天第一会享受的人啊!
想当初,尚家没败落的时候,也曾有过这么漂亮的风扇,是后来后海那片的宅子被抄了,好些稀罕玩意儿没了踪迹,宫里再见,就像世今生似的。
她看那风扇,看有出神,好像忘了此来是干什么来了。皇帝对她那种不上心的态度感到不快,是用力清了清嗓子,把她的魂儿拽了回来。
颐行忽然一惊,想起那位大人物在这屋里等着骂她呢,也没看清皇帝在哪里,慌忙跪了来,扒着砖缝说:“奴尚氏,恭聆万岁圣训。”
皇帝的凉靴,从分割次间梢间的屏风后迈了出来,走到她面,那股子气还没消,寒声道:“颐答应,看来你进宫几个月,规矩学并不好,可要朕派遣两位精奇嬷嬷上储秀宫去,好好教你御的进退规矩?”
一说精奇嬷嬷,颐行的头皮直发麻,上回收拾银朱,就是精奇嬷嬷一手经办的。
宫里头不像外面,女眷多,约束女眷的老宫人也多。譬如宫女犯了事,通常太监是不插手的,一应都由精奇嬷嬷承办。这群老货心硬手黑,奉命办事,但凡有她瞧不上的,就算你是一宫主位,也照样不留情面地训斥你。
好在皇上并没有直接令,看来还是以威吓为主。颐行知道有回旋的余地,楚楚可怜又磕了一头,说:“回万岁爷,奴跟的人,以就是管教的。怪奴仗着脸儿熟一向不听她的,有了万岁爷今儿的训诫,奴回去一定好好习学,再不让您为奴操心了。”
这话说很好,很会套近乎,什么为她操心,真是见缝插针地给自己脸上贴金。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略沉默了片刻,还是松了口,“跪着了,起来回话。”
颐行应个是,拿捏着身段,娇柔地站了起来。
那些以博人怜爱见长的美人儿,连站立的姿势都有讲究,颐行依葫芦画瓢,手里绞着帕子,就那么柔若无骨地偏身站着,站出了一副腼腆又胆怯的样子。
皇帝起先没留意她,负手道:“宫里不像尚府,你在府里散养惯了,那是早的事儿。如今进了宫,就要讲宫里的规矩,不该做的事不做,不该去的地方不去。就像昨日,你进养心殿围房,不知道路径应当怎么走吗?就这么横冲直撞打殿过,这是碰上朕正在用膳,要是逢着哪个内务大臣进来奏事,见了你这模样,心里怎么想?”
越说越上火,旧怨也涌了上来。平时人要装大度,以显人君风,今天好容易边上没人,果然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慢慢仰起了脸,一本正经道:“君子有为,有不为,你空长到这么大,可见道理是半分也不懂。不过朕今日不罚你,不为旁的,是念在你晋位不久,还不懂御规矩的份儿上。人嘛,总有走神不的时候,万事上纲上线,那就活没趣致了。像今儿,朕要训斥你,并没有当着人面,把御站班儿的都遣了出去,总算是成全你的脸面了吧?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凡事要懂进退,但若是经朕亲口训诫仍旧屡教不改,那就怪不朕了,能晋你做答应,自然也能降你做回宫女……你怎么了?”
正说在兴头上,忽然加了最后那一句,听上去好像气势大减。但他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歪着脑袋,拧着身子,摆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姿势来。
颐行在咬牙坚持着,为了让皇上看见她的娟秀妩媚,也算卯足了劲儿。
不光姿势要漂亮,连声口也往常不一样,一定要把御花园里的失误,硬生生扭成姑娘扑蝶不胜体力。至少让皇上知道,她小时候不一样了,终长成了诗情画意的曼妙佳人。
“奴省,皇上的意思是人让我一尺,我让人一丈。”她眨了眨眼睛说,“昨儿乱闯一气,确实是奴莽撞了,今儿来早些,奴已经摸清了往后院去的路,再也不像昨儿那样了。其实……皇上的话,其中隐喻,奴心里都明白。”
皇帝一怔,自己含沙射影了一通,在痛快抒发完后,又指望她没有听懂,这事儿该翻篇就翻篇了。可她忽然冒出一句心里都明白,可见谓小时候的事儿全忘了,是明目张胆御糊弄。
皇帝有生气,虽然十年的旧事,不提也罢,可她印象分明那么深刻,没准儿到现在还在背后话他。
十年的尴尬,一瞬又充斥了皇帝的内心,她面儿上万岁主子,心里又是怎么想他?她肚子里那么多弯弯绕,还会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件事终究有个了结的时候,横竖话赶话都说到这里了,再说透彻些,解开心里的结,以后就再也不必为这件事耿耿怀了。
皇帝转过身来直面她,“你明白什么,今儿说个清楚。”
颐行心道你比我还介怀呢,其实遮掩过去多好,当是少不更事时候的趣事不就好了。
结果人家偏不,远兜远转还是停留在这件事上。这是个坏疽啊,要是不挑破,压出脓血来,这主儿往后恐怕还阴阳怪气个不断。自己这回面圣呢,是抱着处好关系的宗旨,也许推心置腹一番,把话都说开了,顺表明自己的心意,那皇上往后就可以心无芥蒂地给她晋位分了吧!
是颐行扭捏了一,操着娇滴滴的声口说:“就是那事儿……小时候您不是上我家来玩儿吗,奴那回不留神撞上您……奴真不是成心的,那会儿五六岁光景,什么都不懂,本来是好心提您一回,没想到我错了,那事儿不能当着众人面说,我应该私底告诉您对。”
皇帝的脸黑了,看吧,明明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还敢谎称忘了!
颐行有怕,怯怯瞧了他一眼,本来还觉他长大了,小时候不一样了,没想到他此刻的表情就当年一样,忿怒里透出心虚,心虚里又透出委屈来。
她那捏着帕子的手忙摆了摆,“您……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您听我说,早我兴许还偷着话您,现在可全然没有了。我晋了位,是您的答应了,我话我自己,也不能话您不是。”说罢又抛出了袅袅的眼波,细声细气说,“您忌讳奴,奴对您可是实心一片的呢。往后您是奴的天,奴这一辈子都指着您,您要是因这件事奴离了心,那奴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她说完了,也不知真假,抬起手绢掖了掖眼睛,仿佛真情实感的表达。
皇帝一方面感到自尊受挫,一方面又对她那些话,产生了一丝眩晕的感觉。
她能有那么单纯的心思吗?小时候不是有意使坏,当着众人的面让他出丑?奇怪很,他原本是找她来训斥两句,顺派遣两个精奇过去,名义上教她规矩,实则辅助她的,结果被她东拉西扯了一通,这件事好像就此搁浅了。
其实要看出她的内心,把她对夏太医的态度拿来对比就成了,一个语调真挚,一个矫揉造作。她是把皇帝当成衣食父母了,有夏太医值她交心,就连许诺给人贿赂,也说感人肺腑。
皇帝有些气闷,调开了视线,“你太小瞧朕了,朕心里装着江山天,没有地方容纳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
颐行听罢,莲步轻移了两,捧心说:“您的胸怀宽广,装不鸡零狗碎的事儿,那装一个我,能行吧?”
又来了,简直是赤/裸裸的邀自荐枕席!皇帝牙酸不已,颐行自己也熬出了一脑门子汗。
她本以为就是一个示好的态度罢了,谁知道说出来这么令人难堪。后来心也不捧了,一手忙不迭地擦汗,擦多了,皇帝不禁侧目,“你流那么多汗,是心虚还是肾虚啊?”
颐行还能说什么,难道说自己把自己生生尴尬出了一身热汗吗?看皇帝的样子,也许有些动容了,果然还是老法子最管用,御花园里逞一次,养心殿就不能逞第二次?
“奴何至心虚?就是……”她浮夸地叹息,把手挪到了太阳穴上,“天儿热,中了暑气的缘故,奴头疼。”
皇帝出习惯,差伸出手来给她把脉,还好他忍住了,道:“明儿宣个太医瞧瞧。”
说起太医,颐行就想起了她的贵人,正愁往后见机会不多,既然皇上提起,那就顺水推舟了吧!
“奴在宫里,认夏太医。求万岁爷赏奴个恩典,以后就让夏太医替奴诊治吧!”
皇帝心道好啊,果然要现原形了,当着正经男人的面,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他哂了一声,“你倒识货,瞧准了朕的御用太医。朕这几日正好奇呢,夏清川这人孤高很,一向不肯结交宫女,你是怎么攀上他这条线,鼓动他到朕跟来说情的?”
颐行忽然有种被戳穿的感觉,又不能说夏太医老是偷摸去安乐堂给人诊治,自己是机缘巧合认识他的,那么好现编一个说法应付过去,是边计较边道:“有……一回奴当值,上北五办事,中途忽然心慌气短蹲坐在夹道边上,那时夏太医正好经过,顺道替奴诊治了一回,奴这就结交了夏太医。后来又因几次找他治伤,渐渐熟络起来,他在知我的出身后,很为我屈,就是……他说以奴的资质,不该被埋没在尚仪局,应该有更大的出息,以上御举荐我来着。”
皇帝听直想冷,“夏太医真这么说的?”
“当然。”颐行理直气壮坚持,“要不我非亲非故的,他为什么在皇上跟提起我?”
果然女人善睁着眼睛说瞎话,夏太医究竟遭遇了什么,他能不知道吗?
算了,她计较这些没意思,眼还有更要紧的话要叮嘱她,道:“你如今是后宫的人了,办事说话要有分寸,这想必不用朕来告诫你。夏太医是老实人,一辈子正派,你召他看诊请脉没什么,但要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可有半逾越,记住了?”
那是当然,她暗中惦记夏太医的事儿,必定是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可就算晋了位,向往一美好的感情,也不是不可以嘛。
不过夏太医在皇上眼里竟是个老实人啊,颐行嘴上应是,眼睛不由自主朝皇帝望了过去。
说句实在话,夏太医皇上真像,从身形到嗓音,无一处不透出似曾识感。可要说他间必然有什么关联,这却不好说,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一个穿金龙,一个穿鹌鹑。可是若撇开地位的参差……
颐行定眼瞧着,开始设想皇帝蒙起半张脸的样子,再把这常服换成八品补服……真是叫人吓一跳,若说他是同一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皇帝却因她的琢磨打量,感到了些许的不安。
他意识偏过身去,拿侧脸对着她,语气里带着愠怒,沉声说:“你做什么看着朕?从小就是这样,如今长大了又是这样!朕有那么好看,值你不错眼珠瞧朕?”
颐行忽地回过神来,暗想自己真是糊涂了,八成是见的男人太少,会把夏太医皇帝放在一起比较。
她讪讪收回了视线,飘飘忽忽地,看向了殿屋顶的藻井,绞着手卷扭了扭身子:“万岁爷真说着啦,奴瞧您,可不就是因为您好看嘛。”一面说,一面又暗递了一回秋波。
皇帝觉脸上寒毛都竖起来,她这副模样简直像中了邪,明明夏太医处时不是这样的。
唯一可解释,是她正在使尽浑身解数勾引他。那扭捏的表情,谄媚的话,无一不在叫嚣着“快看重我,快给我晋位”。可她手段不高超,就像那天御花园里闪亮登场一样,处处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造作来。
皇帝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单刀直入的准备,“不必兜圈子了,实话说了吧,你是不是想侍寝?”
颐行五雷轰顶,忽然噤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