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牌子, 光晋您位,天底哪有那等好事儿!”银朱打哈哈,觉得姑奶奶空长这么大个儿, 心思还是小孩子心思。
含珍也笑,“虽没经历过, 但也听说, 两个人的情义, 其实就打‘那件事’上头来。是没侍寝,地位牢靠,说到底宫女子就得有儿女傍身, 才保得一辈子荣华富贵。那些是根基, 是连根基没有,人就成水上的浮萍,今儿茂盛明儿就枯,什么时候沉去也说准。”
话虽如此,姑奶奶的心思如今却有荡漾。
人啊, 是经得比较的,有些事儿讲先来后到。撇开小时候“他在尿在笑”的前缘说,她打进宫没久就结识夏太医, 这位虽整天蒙着脸,却医术高超、心地善良的活菩萨。皇上在夏太医的光辉笼罩黯然失色, 是姑奶奶还抱着晋位捞人的坚定宗旨, 她可夏太医那头倒戈。
其实夏太医应该也是有喜欢她的吧,然阖宫那么女孩子, 他为什么偏偏处处帮衬她?难道就为一块五品的补子么?尽然。
人在做出什么违背本心却忍住干的事儿时,必寻找说服自己的理由。于是夏太医一遍又一遍提及升官的事儿,实则是在麻痹自己, 让自己去觊觎该觊觎的人。
思及此,姑奶奶飘飘然。这辈子还没人喜欢过自己呢,那种心里装着甜,表面上一本经的调调她最喜欢。所以说将来皇上最好别翻她的牌儿,光晋她的位,好事她想占着,如果当上皇贵妃,一边和夏太医走影儿,那就是最完美的人生。
当然这种事她也是私里偷着想,敢告诉含珍和银朱,怕她们骂醒她。人在深宫,终究是需一精神调剂的,然漫漫人生,怎么才有意思地度过啊。
“你们说,夏太医这个年纪,娶亲没有?”她开始琢磨。
银朱傻乎乎说:“必定娶啊,四九城里但凡有子家底儿的,十七八岁就张罗说亲事。夏太医瞧着,怎么也有三十吧,而立之年,儿女成群是必说的。”
颐行心头一沉,“三十?瞧他至二十出头啊。”
“有的人声音显年轻。”银朱说,“上年纪的人才整间蒙着面巾,怕过病气儿呢。”
是吗……颐行觉得有失望,情窦开那么一儿,就发现夏太医年纪合适,知究竟是自己会识人,还是银朱瞎蒙,猜错人家的年纪。
含珍是聪明人,瞧出些许端倪,也好戳破,笑着说:“在皇上跟前挣出面子的红人儿,照说是初出茅庐的嫩茬,想是有一定年纪吧!倒是皇上,春秋盛。说句逾越的话,那天打养心殿前过,见怹人家好俊俏模,等将来主儿侍寝,自然就知道。”
女孩子们闺房里的话,说过笑过就完,只是知道寸。主儿年轻,像她们这些做人的,时时提醒着儿,以防主子走弯路。宫里头女人,也只有皇上这一条道儿,走到黑,还怎么?
这时候影西斜,含珍安顿颐行歇,自己和银朱就伴,一块儿去尚仪局。
尚仪局里有每个宫女的身家记档,像哪个旗的,父母是谁,家住哪里,档案里头标得清清楚楚。只是含珍自打跟颐行出来,局子里人事的派便有调整,琴姑姑作为人儿,如今身兼二职,除调理小宫女,也掌着宫女的出身档。
说句实在话,手底一直没给好脸色的丫头鱼跃龙门晋位,作为管教姑姑来说,是件很尴尬且头疼的事儿。尤其同辈的掌事姑姑跑去跟人家,作为直系的姑姑,心里头什么滋味儿?
因此含珍来寻琴姑姑的时候,琴姑姑情愿,坐在桌前肯挪窝。她一面翻看小宫女做的针线,一面低垂着眼睫说:“珍姑姑也是打尚仪局出去的,怎么知道局子里的规矩?那些旧档,没有紧事翻看,且别说一位答应,就是嫔妃们打发人来,也中用。”
银朱心里头悦,觉得琴姑姑□□里头插令箭,冒充大尾巴鹰,气恼之余瞧含珍一眼。
含珍被她回绝,倒并置气,还是那副温和模,心平气和地说:“是局子里出去的,知道那些旧档是机密,小宫女们但凡有个过错,带班姑姑随时可以翻看。”
琴姑姑嗤笑声,“您也知道带班姑姑才翻看?如今您得高枝儿,出去,再来查阅尚仪局的档,可是手伸得太长。”
“凡事讲个人情么。咱们共事这么些年,谁还知道谁呢,左过你让的针过,让你的线过。”含珍笑笑道,“听说,宝华殿的薛太监缠着您呐,您没把自个儿和明管事的交情告诉他……”
话还没说完,琴姑姑噌地站起来,右颊面皮突突地跳动几,深吸一口气道:“你也别牵五绊六,就是看宫女档吗,咱们俩谁跟谁呀,看就是……带着您去吗?”
含珍瞥银朱一眼,你瞧,事儿就是这么简单。
宫人的存档房在配殿梢间里,含珍熟门熟道,哪里用得着劳动琴姑姑,便说必啦,“您忙您的,自个儿过去就成。”
从值房出来,银朱就跟在含珍身后打听:“琴姑姑原来有相好的啊?”
含珍打开档子间的门,低声说:“是为着查档,也会提及那个。是可怜人儿啊……琴姑姑和南果房太监原是青梅竹马,后来琴姑姑到年纪进宫,明太监家里穷得过去就净身。两个人在宫里头相遇,自是背着人暗地里来往,这事儿尚仪局的人知道,只是没人往外说罢。”
银朱听有些唏嘘,“这宫里头果真人人有故事呢,没想到那么厉害的晴姑姑,也有拿上台面的私情。”
“所以宫里最忌讳的,就是让人知道你的短处。今儿瞧着是小事儿,过笑闹一回,明儿可就一,拿捏起来,让你受制于人。”
含珍说话间找见今年入宫宫女的记档,统共两百八十人,就算一个个查找,也费少工夫。
两个人将总档搬到南窗前的八仙桌上,就着外头光慢慢翻找,可找半天,知为什么,总寻见兰苕的记档。
银朱有些灰心,托着档本道:“别是已经被抽出去吧?那头为万全,怎么留把柄让咱们查呢。”
含珍却说未必,“宫里头无缘无故少一个人,也无缘无故出一个人来。是她的名额,必定留着,倘或抽,岂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着一顿,忽然低呼声,“找着。”
银朱一喜,忙过去看,见档册上写着舒木里氏兰苕,商旗笔帖式达海之女,年十七。
有姓氏和出处,打听就容易,含珍沉吟道:“北边办差的好些太监夜里留宫,钥之前必须出宫去。认得几个人,没准儿替咱们打听打听。”
这就是跟前留着含珍的好处,银朱说:“好姑姑,您可立大功,将来夏太医升院使,您得升彤使,褒奖您的功绩。”
含珍红脸,“留在原位上给主儿护驾就成,彤使那活儿……”边说边笑着摇头,“专管后宫燕幸事宜,好好的一个大姑娘,可愿意见天记那种档。”
至于找太监托付,这事儿办起来容易得很。那宫女过是个小吏的闺女,营房里头最低等的人家儿,太监这号人善于钻营,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各家为人知的底细只有心打听,针鼻儿一般大的事儿,也给你查得清清楚楚。
银朱跟着含珍到重华宫那片,找见一个叫常禄的太监。含珍在宫里年,少也有些人脉,常禄呵腰听她的嘱咐,垂袖道:“姑姑放心,有个拜把子哥们儿就是商旗发放口粮的,回头托他……”说着顿来又细问,“姑姑打听达海家什么事儿来着?”
银朱好说得太透彻,只道:“就是他家进宫的闺女,当初在家时候为人怎么,和谁有过深交。你只管替仔细扫听明,一桩一件漏,只办得妥帖,将来少你的好处。”
常禄嘿地一笑,“替姑姑办事儿还好处,那成什么人!您就擎好儿吧,等打听明,即刻给您回话。”
含珍颔首,“那就等着您的好信儿。”复又说两句客套话,带着银朱重新回到储秀宫。
这时候临近傍晚,回来见颐行拿梳子篦头。内务府送来的料子含珍赶一夜,已经做成衣裳,这会儿穿上,虽及那些高位的主儿们精巧,却也是体体面面,有模有。
收拾完就上养心殿围房去,路上颐行和银朱说笑,“这一天天闲着,就等夜里翻牌子卯,难怪秀女们想晋位当主子呢。”
银朱说:“各有各的忙处,主儿们也是吃干饭的,翻牌子,那是天大的事儿。”
过今儿进养心殿,可再听满福的胡乱指派。昨儿打殿前过,害得颐行提心吊胆好半天,唯恐皇上一拍筷子说来呀,给朕赏颐答应一顿好板子。
幸而皇上的心胸还是开阔的,或许因为小时候那么丢脸的事儿被她撞破过,遇上用膳罢,也没什么得。反今天她学聪明,跟着四面八方汇聚的主儿们一同从东边夹道进后院。常在以上位的进东边围房,她则和剩二十来个答应一起,移进西边围房里。
等待的时候,大家提心吊胆,知道牌子会翻到谁头上。这种感觉说上来,既期待又带着恐惧,脑子里茫茫一片,好些事儿想起来,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甚至知道自己为什么进宫来。
敬事房的徐飒顶着银盘去,伺候年差事,练出惯用的好本事,一手扶着盘子边缘,一手轻快地甩动起来,顺着东边廊庑往南,晋养心殿前殿。
“你们猜猜,今儿是谁?”
小答应们像东围房里那些主儿们沉得住气,因知道自己位低微,皇上大抵是会留意她们的,所以每天过来,存着一份赶集般凑热闹的心。
有人说:“一定是裕贵妃,她的位最高,又代管着六宫事,皇上也得让她几面子。”
也有人说:“九成是吉贵人,这些娘娘们里头,就数吉贵人长得最好看。”
说起好看,那可是一人一个看法儿,于是吱吱喳喳争执起来,有的说婉贵人长得秀致,有的说康嫔长得端庄,还有人说珣贵人长得江南水乡……虽然颐行也明,所谓的江南水乡究竟是什么长相,琢磨半天,觉得大概是因为珣贵人眼睛里头是雾气蒙蒙的吧。北方的姑娘们认识里,江南雨,起雾,因此珣贵人那双略显委屈相的眼睛,就成大家口中的江南水乡。
“说好看,咱们里头有一位,怎么没人提起?”忽然有人说,只一瞬,二十来双眼睛便一齐望颐行。
颐行有慌,直愣愣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打转,心说什么意思?这是一致认定她漂亮?
说漂亮,臭美的姑奶奶一直觉得自己还成,可堪一看。当初家里太太常戴着花镜,捧着她的脸检查,这么年愣是没有发现一颗痣,一粒斑,肉皮儿好占优势,真是没办法。
当然也有人拈酸,捏着高矮的嗓子揶揄:“扑个蝴蝶晋位的人,好看吗!”
于是大家窃窃私议起来,大有瞧上以这种手段勾引圣心的人。
颐行呢,小心眼儿,反那事儿确实是她谋划的,让人说三道四也是应该。因此她神在在,光顾着她们说她漂亮,那些动听的话,完全可以过耳入。
“敬事房的回来!”忽然有人低呼一声。
大伙儿往东南方看,徐飒领着他的徒弟打廊庑上过来,先到东边围房喊声“叫去”。这嗓门儿大家听见,因此当他再来西围房时,已经没有人再存着期待。
众人意兴阑珊站起身,预备回各自的住处,颐行庆幸一天又无惊无险度过,离座带上银朱,准备打道回府。
可就在这时,门上来御前太监柿子,冲屋里大声传话,说:“颐答应昨儿御前失仪,皇上圣心悦,特口谕,命颐答应留听训斥……颐主儿,谢恩吧!”
大家面面相觑,颐行也是一头雾水,昨儿御前失仪,想来就是她莽撞从前殿往西墙根儿闯的事儿。可听训就听训,又是什么好事,怎么还谢恩呢。
无论如何,皇上骂你也是恩赏,认准这准没错。于是颐行膝头子一软跪来,趴在地上说:“奴才叩谢皇上隆恩。”
看吧,姑奶奶仗着辈儿高晋位,皇上八成还是待见她。这才晋封第二天就挨训斥,所以凭借那些狐媚子功夫上位有什么用,尚家倒就是倒,姑奶奶们到这一辈里,气数也该尽。
身旁的绣花鞋一双双走过,步伐带着欢快和轻俏,人人似乎乐见这的结果。颐行叹口气,只觉前路坎坷,万岁爷脾性可捉摸。
过她聪明过人,话说天威难测,一忽儿辰光里,她就推演出其中诀窍——皇上喜欢会撒娇,矫情又做作的女孩儿。
难怪大侄女当上皇后还是照被废,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知愿这孩子性子耿,会讨巧。当初她在家时,和她阿玛闹别扭十天说话,皇帝算几,她照搭理。
因此哪里亏空,哪里就得补足,姑奶奶灵敏地发现,自己得从侄女的遭遇上吸取教训,一定得把功夫做好做足。就像上回似的,她那句“您会常来考功课吗”,皇帝显然是受用的。看来天底男人一个鬼德行,有才有德有骨气的只配得到欣赏,无才无德满身媚骨的,他们才会无条件喜欢。
反想明,一切就好办,颐行定定神,准备请小太监传句话,就说自己想亲自万岁爷磕头忏悔,请万岁爷给个机会。
料想什么来什么,柿子抱着拂尘,和颜悦色说:“小主儿请起吧,请上前头暖阁里,听万岁爷御口亲训。”
啊,还有这种好事儿呢?颐行忽然觉得,小时候那过节至于那么堪回首,起码皇帝连骂她亲自骂,她得到面圣的机会,这是后宫所有嫔妃梦寐以求的吗?
她很快站起来,给忧心忡忡的银朱递个安慰的眼神,转身对柿子道:“谢。准备好,这就挨骂去吧。”
柿子笑,“主儿真是心宽呐,旁人听说挨训,早吓得抖作一团,还是您有大将之风,见过大面。”边说边外比手,“颐主儿,万岁爷就在前头呢,请小主跟奴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