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颐行往后缩了两步, 这大晚上的,怎么总有人冒出来呢。不是说宫里规矩森严吗,到了钥时候宫女太监尚且不能互相走动, 这人的一句“是我”,透出一种常犯宫规的老练, 且带着一种熟人式的肯定……颐行想了想, “您不是夏太医吧?”
结果好巧不巧, 正是他。
这回他穿的是宫值太医的官服,胸口一个大大的方补,头上戴着红缨顶子的凉帽。不知道为什, 脸上照旧蒙着纱布, 这就让一心想见他容的颐行很苦恼了,左右看了一圈说:“我琢磨着,这儿也没病患呀,您还蒙着口鼻干什,不嫌闷得慌吗?”
结果夏太医并没有因她的话摘面罩, 只说:“我一天瞧那么多病,小心为上。再说含珍身上的劳怯未必没有变化,姑娘和她离得近, 不光是我,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颐行哦了声, 笑着说:“你们太医真是怪讲究的, 我瞧她活蹦乱跳都好利索了,平时加小心着点儿, 往后应该不会再犯了。”一面说,一面又朝西北方向望了望,“夏太医, 您又上安乐堂去啦?您这大夜里满宫苑溜达,可得留神,千万别叫人拿住了。”
夏太医说:“多谢挂怀,我夜路走得多了,不怕人拿。”顿了顿道,“对了,我今儿让人捎给你的东西,你收着了吗?”
颐行迟疑了,“给我捎东西?”一子就想起那瓶太红玉膏来,忙从袖子里掏出来,往他跟前递了递,“是这个?这药是您托人送来的啊?”
夏太医不自觉挺了挺腰,说当然,“这药是御用药,一般太医够不着,必要御药房的太医才能开据。”
尤其外值和宫值上太医的等级相差十万八千里,外值常给太监宫女们看个伤风咳嗽老烂腿什的,不似宫值上,每天经的都是精细病症,实用之外兼顾美观。
所以她拿着药,就把功劳记在了岩太医身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那岩松荫和她有什交情吗?一个没交情的人,凭什把她的儿放在心上。
颐行也觉得自己糊涂了,摸着额头说:“原来真是您给我捎来的呀,您可真是医者仁心。我那天叫猫抓伤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您,想上御药房找您来着,可后来想想,我们宫人哪儿有那资格找您瞧伤呢,就作罢了。没想到您竟知道我伤着了,特特儿给我送了药,哎呀,我可怎么感谢您才好呀……”
夏太医听了她的话,含蓄地摆了摆,表示不值什。
“这药调上清水,一天三次擦拭,擦完了晾干伤口,再拿纱布将包扎起来就成了。这程子少吃色重的东西,胃口要清淡,过上七八日伤口愈合,等痂一掉,自然不留疤。”
颐行嗳了声,“我都记了。”一面又笑,“我们做宫女的每顿都清淡,哪来浓油赤酱的东西吃。唉,想当年在江南啊,那酱牛肉、酱肘子……一想起来就浑身发烫。”
好吃的东西能叫人浑身发烫,这倒也是奇景,想是馋到一定份儿上了吧。不过做宫女确实寡淡得很,为了身上洁净,必要从根源上扼制,三五年不沾荤腥,也是常有的儿。
“你有钱吗?”夏太医忽然问她。
颐行迟疑了,“钱?这药得花钱买?”
想起钱就伤心,曾经揣在她兜里的二百两银票,这会儿已经填了阎嬷嬷的腰包,追是追不回来了。他这一问,又提示了一遍她的贫穷,她低头瞧瞧手上的药瓶,嗫嚅着说:“我没钱,不过月月头上就能领月例银子了,到时候我把药钱给您补上,您看成吗?”
夏太医抱着胸,没说话。
颐行有点着急,但自小受的教养不许她耍赖,只好叹口气,双托着药瓶敬献上前,无奈地说:“我这会儿没钱,买不起,要不您把它收回去吧,往后我要是又伤着了,到时候再来和您买。”
这是一回伤得不怕,想着有回呢?夏太医没有伸手,别开脸道:“药不收你钱,你不是惦记酱牛肉,酱肘子吗,要是得着机会,我出宫替你捎带一块,让你解解馋。”
颐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世上有素昧平生,却一心满怀善意的人呐。自己家道中落虽不幸,处处受人打压挤兑也不幸,但遇见的无甚利害关系的人却都是好人,这也算造化吧!
想来这位夏太医也是个不羁的人,宫规在他眼里形同虚设,自己钥后到处遛弯就算了,敢鼓动她吃酱牛肉。也许在他眼里,这吃人的制度存在太多不通人情的地方,早就该废弃了。森严的重压找到一个和他一块儿出格的人,是件很热闹的吧!
只是好心虽好心,她其实也不敢领受,便讪笑道:“您的美意我心领了,您瞧您年轻有为,才多大呀,就在宫值上坐更了,我和您不一样。我刚进宫,没什根基,要是一张嘴一股酱牛肉味儿,回头该领笞杖啦。”
夏太医听了有些怅然,“做小宫女实在怪苦的,你没想过往上升几等吗?”
颐行笑得眉眼弯弯,也不害臊,直剌剌道:“这世上没人不盼着登高枝儿,可有些不是我想就能办成的,得瞧人家皇上放不放恩典。”
说起皇上,颐行不由顿来,侧目朝夏太医看过去。
他正垂着眼睫,不知在思量什,感觉有道炽热的目光朝他射来,顿时打了个突,朝后让了一步,“你干什?”
颐行说没干什呀,他没来由的戒备,让她讨了老大的没趣。
她只是想起那天万寿节大宴上的皇帝了,虽说衣裳不一样,离得又远,可他和眼前这位太医,总好像有些形似的地方。
然而再细咂摸,就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了,夏太医人品贵重,和那个重拳收拾尚家的皇帝怎么能一样。想是她见的男人少,遇见一个齐全的,模模糊糊觉得和皇帝差不多,其实两者一个天一个地,一个穿着九龙十二章,一个胸口挂着鹌鹑纹样。
正在颐行为不能得见庐山真面目而惆怅,身后小径上传来了脚步声,夏太医很快退进了绿树掩映处,“我该走了,姑娘记着上药。”
要说夏太医的动作有多灵敏呢,颐行只是回头望了眼,人一子就不见了。
银朱搬着笸箩过来,见她站在原地很纳闷,“姑爸,您不是早走了吗,怎么这会子站在这儿?三更半夜的,遇着鬼打墙了?”
颐行说没有,掂了掂里的药瓶,“这药不是岩太医送的,是御药房那位夏太医。这人多好啊,有过两面之缘罢了,听说我受了伤,就托人把药给我送来了。”
银朱啧了声,“这位夏太医究竟什来头,才刚又显圣了?不是我说,我害怕您招上什不干净的东西了,怎么老是夜里遇见他呢。”
这一说,颐行也打了个寒颤,是每回都在夜里,尤其到现在连脸都没看明白过。难不成是以前死了的太医阴魂不散?不能吧,人家言语中明明也有家常式的温暖啊。
银朱见她发懵,又问:“那他是多大的官儿呀?能在御药房当差的都有品级。”
颐行想了想,“鹌鹑补子,八品的衔儿。”
银朱嗐了声,“才八品,没我阿玛官儿大呢。”边说边挽住了颐行的胳膊说,“赶紧回去吧,这御花园到了晚上鬼气森森的,站在这里多瘆得慌。”
两个人忙相携着回到了他坦。
进门见含珍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她病才好,身子比别人弱些个,需要安心静养。
含珍对于自己天黑就上床的样子很是不安,抿着头说:“没等你们回来,我自己先受用起来了,多不好意思的。你们忙到这会儿,错过了饭点吧?案上有点心,茶也是新沏的,就着茶水先填饱肚子吧。”
哎呀,有位姑姑级别的人物带着她们,小日子过得就是滋润。含珍跟前小食和点心不断,这是吴尚仪的关照,颐行和银朱也跟着沾了光。
待吃完后洗漱妥当,颐行终于能在灯下上药了,她照着夏太医的吩咐把药调匀,再一层层敷在伤口上。这药大概是用八白散制成的吧,上了肉皮儿一阵痛一阵痒,但很快那种不适的感觉就退去了,剩下丝丝的凉意,平息了刚才用过热水后的胀痛。
含珍倚着床架子说:“这位夏太医想是新进来的,我在宫里这些年,从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
银朱跪在床沿上铺被子,一面道:“不知道来历,总像是遇见了黄大仙似的,你们不害怕?照我说挖出这个人来,知道了根底,往后打交道也不发怵。”
但颐行不这认为,吃蛋就吃蛋,犯不着把鸡拿来当面对质。夏太医的作为虽是积德行善,却也见不得光,人家好心好意帮了你们,你们倒把他抖落出来害了他的性命,这种儿不是人干的。
总之药是好药,这一晚上过来,及到第二天已经消了肿,摸上去也不觉得疼了。
这日赶上了大好晴天,阖宫开始更换檐竹帘,颐行和银朱几个照旧负责淡远楼及宝华殿一片。年轻轻的小姑娘们,怀里抱着成卷的金丝藤竹帘,从甬道里轻快走过,初夏的风吹着袍角,辫梢上的穗子摇摆纷扬,这天地开阔映着初升的朝阳,一时倒忘了自己身在深宫。
琴姑姑在前头吩咐:“办利索点儿,后头活儿还多着呢,别又像那天似的,拖延到太阳下山。”
大家脆声应了,列着队进嘉祉门,一路向西。刚走到春华门前,迎头遇上了几位打扮华贵的妃嫔,看为首的那个品级还不低,颐行那天在万寿节大宴上也见过,只是不知道她的封号,听琴姑姑请安,管她叫“恭妃娘娘”,才明白她是哪路神仙。
恭妃总有一股端着的架势,瞧起人来两只眼睛带着不耐烦,从别人头顶一掠而过。宫人们知道她的来历,见了高位嫔妃也一应闪到一旁靠墙立着,原本以为她压根儿不会搭理人,谁知她竟没挪步,站定了和琴姑姑寒暄两句,问后头帘子什时候装好,别耽误了她进香。
琴姑姑呵着腰道:“回娘娘的话,早前挂的要卸下来,再换上今年新编的,脚麻利些,两个时辰也就换好了。娘娘上半晌进香怕是来不及,或者等歇了午觉再来,那时候一应都收拾妥当了,殿里清清静静的,不扰娘娘心神。”
恭妃点了点头,其实这些只是闲话罢了,她在意的另有其人。
果然,她身后的贞贵人把话头引到了颐行身上,冲着颐行说:“我记得你,你是万寿宴上打翻了盘子的那个,尚家的吧?
颐行一凛,出列重新蹲了个安,“奴才尚颐行,给各位娘娘请安。”
祺贵人上打量了她一遍,果然好标志人儿啊,日头底看,比灯下看更通透。
然后视线一转,落在了那双捧帘的上,见她左缠着纱巾,啧了一声道:“可怜见儿的,头回伺候筵席就伤了,怪只怪永常在,好好儿的,盘弄个猫做什。”
颐行知道这帮主儿不好惹,不管她们是出于什用意,都得小心翼翼接话,因道:“是奴才不成器,让娘娘们受惊了,回去后尚仪和姑姑狠狠责罚了奴才,奴才回再不敢了,一定尽心当差,好好伺候娘娘们。”
贞贵人笑了笑,“哪个奴才天生会伺候人?不要紧,好好调理调理,自然就出来了。”
要说对于颐行这样的出身,全大英后宫的嫔妃娘家,没几个赛得过她的。尤其这些低位的贵人常在之流,阿玛兄弟至多四五品的官儿,如今一口一个称呼她为奴才,像抽人嘴巴子一样令人尴尬。
好在颐行沉得住气,她手上紧扣竹帘,低头道是,“奴才一定好好习学,多谢娘娘教诲。”
打头的恭妃终于扶了扶头上点翠道:“我看你怪机灵模样,要不这着吧,你上我翊坤宫伺候来,我宫里正缺人手。我也冷眼瞧了今年尚仪局新进的宫女,一个个都不大称我的意儿,倒也只有你,毕竟簪缨门庭出来的,总比那些个微贱的包衣奴才强些。”
恭妃的那份傲慢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示好不及裕贵妃婉转,也或者她压根儿没有招兵买马的心,只想瞧她出丑,所以话里话外大有贬低意。
颐行自然也听得出她话里的机锋,进宫这长时候,这点子为难根本就不算什。不过人家位高,要是真打定主意讨她上翊坤宫伺候,那往后的日子,想必都是腥风血雨了。
恭妃饶有兴致,招猫逗狗似的问:“怎么样啊,你是愿意跟着我,是愿意在这后宫里头到处奔走,干碎催呀?”
颐行愈发低下了头,又不好直言拒绝,便忖了忖道:“奴才要是能伺候娘娘,那是奴才上辈子的造化。可奴才办不稳当,万寿宴那天是贵妃娘娘法外开恩,才留了奴才一条性命。奴才要是上娘娘宫里去,办不好差是其次,就怕时时惹娘娘生气。娘娘是金尊玉贵的人儿,常和奴才这等人置气,岂不有伤娘娘的体面,也伤了娘娘的精神。”
她低声下气,恭妃倒是极受用的。当初废后在宫里时,那是何等的威风啊,她们这些嫔妃见了,都得向她低头称奴才。如今皇后没了,皇后的亲姑爸上宫里做宫女来了,一个面人儿,想捏扁就捏扁,想搓圆就搓圆,就是搁在那里捶打,也别提多解气了。
不过她也不傻,拐个弯儿有意在搪塞。恭妃瞥了贞贵人一眼,贞贵人立时便接住了她的示下,笑着说:“没经调理的人,送到娘娘跟前确实不妥,要不这样吧,你上我那儿去,我替娘娘管教你一回,等你能当儿了,再去娘娘宫里伺候,你瞧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