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笑, 是什么意思来着?”躲在一旁的养心殿太监满福有点纳闷。
他头送完了东西,就在一面落唐卡后藏着,听见了老姑奶奶和那小宫女的话, 无论想不明白,好好的一项恩典, 怎么就牵扯上了那个狗不拾的岩松荫?
有老姑奶奶那憨蠢的笑, 多少带了点窦初开的味道……
满福想到这就一脑门子汗, 女孩心野起来,可十头牛拉不住。况且她又生得美,万一真和岩太医有点什么, 那岂不是要在万岁爷眼皮子底下出溜?
宝华殿的管事太监撑着腰子, 也跟着瞎琢磨,“您这药,究竟是不是岩太医让送来的呀?”
他才说完,满福就赏了他一个白眼,心说这野泥脚杆子瞧不起人是怎么的?他可是御前太监, 御前太监知道么?就是专皇上办差的,别人任是个天王老子,也休想指派得动御前四大金刚。
“你呀, 早前在乾清宫好好的,什么刷到宝华殿看香油来了, 就是这么个理, 你这脑子不会想事。”满福摇了摇脑袋,“行了行了, 赶紧办你的差去吧,别散德行了。”
满福说完又探了探头,见老姑奶奶欢实擦桌子去了, 不敢再逗留,快步赶回了养心殿。
今天不好,午后闷雷阵阵,天顶压得愈发低了,后头蓄着大雨。满福冒着雨赶回抱厦,回身瞧,养心殿里到处掌了灯,一时真有种错乱了时间,恍惚到了下钥时候的感觉。
小太监提溜了鞋来,说:“师傅您换换吧,您脚上有鸡眼,湿鞋捂得久了,没的它开说话。”
宫里的太监油子就是这样,前半句说得好好的,后半句就跑偏,连师傅也敢取笑。
不这类人滑头虽滑头,办差却是一等一的精明,在万岁爷看不见的方他们暗里也玩笑,月了有点没大没小。
满福的屁股挨壁借力,脱了鞋的脚丫子抬起来,在小太监肩头蹬了一脚,“狗崽子,开也是管你叫亲。”
闹完了再不敢逗留,麻溜穿上鞋,一路小跑着进了养心殿。
万岁爷总有处置不完的公务,有看不完的书,上半晌批完了折子,这会挪到次间翻全唐书去了。满福进门一千,眼皮子微微垂着,只看见那精装的书页侧边上了金粉,翻起一页来,灯火底下就是一道金芒。
“万岁爷交代的差事,奴才办成了,这就来主子爷回话。”
皇帝眉目舒展,他一向是这样做派,好好歹歹没有太大的绪波动,怎么有策,怎么得去。人说君心难测,要的就是内心恒定,喜怒眼烟云。
泥金的纸张,翻起来有爽利的脆响,皇帝嗯了声,“送到就成了,女孩子的手,留了疤不好看。”
虽然他常后宫保持着一种看似关怀,实则放养的姿态,偶尔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当然这种怜惜并不常有,但作九五至尊,能有这样的细致,就足以塑造出温柔多的帝王形象了。
满福说是,“姑娘拿到太真红玉膏,脸上透出喜兴来,奴才瞧姑娘的模样很是感动。”
皇帝是没往心里去,一手支着下颌,眼睛盯在书页上,知道她必定感念夏太医的好——这没什么,纯属宫值太医的周到。
可满福下面的话,却让他有点意外。
满福说:“主子爷,姑娘和银朱说话,银朱问是谁送的,姑娘连琢磨没琢磨,就说是岩太医送的。您瞧瞧,姑娘这是谢错了人啦,奴才那会要不是没得主子的令,真想当面告诉姑娘,这是宫值才有的好药。”
皇帝听完似乎怔愣了片刻,但也只是一瞬,手上又翻了一页纸,平静说算了,“才进宫没见世面,要她分清哪些药是宫值开的,实在难她。”
满福憋了气,觑着皇帝脸色道:“主子爷,姑娘感激错了人也就罢了,可她冲着门上笑。”
作御前最细心的太监,满福又一次发挥了他的作用,他把老姑奶奶那种两分意外、三分幸福、五分憧憬的模样很细致向皇帝做出了描述,末了道:“主子爷心善,瞧着小时候的交关照姑娘,颐行姑娘却谢错了人,这不是白费了主子的一番好意吗。”
今满福的话有点多了,怀恩在一旁听得悬心,见皇帝依旧没什么表示,忙满福使了个眼色,让他麻溜退下去。
怀恩毕竟是御前老人,当初随驾一块下了江南,皇帝和尚家老姑奶奶的孽缘起始他知道。只是那种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能重提,好生宽解皇上几句,不痛快眨眼就去了。
于是他呵着腰说:“尚家姑娘擎小就这样,她耿直不带拐弯,就因岩太医之前她瞧病,全当这好药是岩太医送的了。究竟姑娘在宫里没有倚仗,不捉弄她的就是好人……想来也挺心酸呐。”
皇帝的视线微微一漾,没应怀恩的话。
怀恩轻舒了气,在御前当差就是这样,盼着每天顺顺当当,这全赖皇帝的心境平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惯是他们处事的手段,就是满福轻气盛,有时候没有眼力劲,但终究是自己带出来的徒弟,只好处处替他周全。
细琢磨,皇恩浩荡,事主竟谢错了人,这事确实不厚道。好在皇上没显得不高兴,怀恩以这事就这么去了,谁知隔了一盏茶工夫,皇帝忽然说了句:“她把夏太医忘了。”
怀恩舌根一阵发麻,大抵皇上反应的时间越,事态就越严重,这种鸡零狗碎的事让万岁爷上心了,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是啊,怎么能把夏太医忘了呢,她能重回尚仪局,不全赖夏太医治好了吴尚仪的干闺女吗。得了好药,头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岩松荫,姑娘的心也忒偏了。
怀恩结结巴巴说:“想……想是因宫值里头事忙,她料夏太医不得闲吧。”
皇帝又沉默下来,半晌叹息着摇了摇头,“但愿朕没有看错人。”
挑蛊虫,最有趣的就是看她反杀,但也得这虫子资质好才行。
皇帝阖上了书,接茶盏抿了一,半崴着身子怀恩道:“你见她小时候的模样,再看看现在……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朕看,她好像没有变得更机灵。”
其实这完全是皇帝的偏见,尚家老姑奶奶的机灵是随她心调节的,因自小就活得随性,她大多时候造次,但精明起来,能怼人一个窟窿眼。
怀恩的声线变得悠远,“犹记得当初跟着老皇爷下江南,老姑奶奶就像个村霸王,一头稀稀拉拉的黄毛,脸盘子倒得很齐全。”
说起颐行的黄毛,怀恩怅然笑了笑,她小时候头发真不多,接驾的时候了显得端庄,她家老太太她弄了一窝假发顶在脑门上,上头黑下头黄,看上去像戴了顶帽子似的,处处透出滑稽。她有一双大眼睛,使坏的时候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嗐”一声前战,就说明后头有混话了。
不天日久,当的小丫头子成了今模样,那大辫子像天上掉下来的,忽然养得又粗又亮。光看外在,后宫主不配和她谈漂亮,那天万寿节大宴上怀恩瞧见她了,当时看她谨小慎微跪磕头,别说万岁爷,就连他也觉得莫名心酸。
到底是沾了小时候的光啊,皇上想后宫紧紧弦,了她一个别人得不到的机会。当然一方面是想栽培她己所用,可她要是烂泥糊不上墙,被后宫主斗趴下了,也算报了小时候的一箭之仇。
但怀恩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他问皇上:“主子爷,不干脆把她召进养心殿来,主子的想头和她说一说,她心里就敞亮了。”
皇帝听完,牵了牵唇角,那稍纵即逝的神,似乎有些像冷笑。
“不浴血奋战,怎么站在塔尖上?赏个位分不容易,要紧是她拿了位分也不知怎么用,不和那些六宫嫔妃一样么。”皇帝的手搁在膝头上,慢慢击节,“尚家才废了一位皇后,她得自己挣脸。朕不缺宠妃,也没心肠扶植尚家往日的荣光,只要她自己有能耐,大有她施展拳脚的方。不朕瞧她那丝缕,且得好好顺一顺,受点磨难才能成事。”
怀恩一叠声说是,这么看来万岁爷宽宏大量,总不至于这点子小事犯嘀咕了。
恰好这时柿子在门上通传,说景阳宫愉嫔娘娘求见。嫔妃们大多出身良好,皇帝和后宫交道,也两国邦交一样处处透着大国典范式的客套。
“让她进来吧。”皇帝整了整神色,端正坐在南炕上。
愉嫔袅袅婷婷进了次间,含笑蹲个福道:“主子爷,今头一期的鲜桃采摘了,奴才命人做了桃羹,小厨房又炸了一盘玉春棒,来万岁爷尝尝鲜。”
皇帝什么没见,什么又没吃,于嫔妃们殷的敬献常觉得小科,但也绝不当面扫脸,总予最领的反馈。
“外头下着大雨,你身上不好,必走在雨里。朕才刚用午膳,你不必大老远送来。”边说边指了指下首杌子,“坐吧。朕记得贵妃爱吃桃羹,可发人她送去一份?”
愉嫔笑道:“自然有的,奴才出门的时候就吩咐人往永和宫去了,主子爷这里我亲自送,一则怕底下人办事不周到,二则我也许久没好好和主子说上话了,特来瞧瞧主子。”
皇帝心里虽不耐烦,但面上是得去的,啜了茶道:“朕一应好,只是近来政务繁忙,实在腾不出空来。你今来,有旁的事吗?朕记得你有个表妹进了宫,倘或你愿意和她做伴,去请了贵妃示下,让她搬进你宫里吧。”
一位帝王,心思能细腻到这种程度,愿意顾念妃嫔们的感需求,实在是让人感动得不知是好。然而愉嫔说不,“多谢万岁爷恩典,她在康嫔宫里挺好的,到我跟前,我难免护着她,有康嫔教她规矩,也让她知道些进退分寸。不上回听说懋嫔和她起了争执,把她吓得什么似的……”说着顿下来,瞧了瞧皇帝脸色,见他不言声,才又道,“懋嫔今怀了龙种,脾气是愈发古怪了,上回死了个小宫女,这会子品级低些的,她立起眼睛想骂就骂……谁又不是好人家出来的,哪个受她那腌臜气。”
所以嫔妃并不适合聊天,每个人心里有算盘,远兜远转的就能套上话,借机诉苦告状。
说起懋嫔的身孕,其实皇帝也有些闹不清,不知道什么时候翻牌子,仿佛她那一胎已经怀了几,怀得所有人快忘了。
总之他不愿意深谈那些,只说:“懋嫔脾气古怪,你们让着她点就是了。”看看案头的香,从愉嫔进门燃起,已经烧得半,便委婉下了逐客令,“朕有些奏折没批完,你跪安吧。了,昨四川总督送了一批雀舌进来,怀恩……愉嫔娘娘拿一罐。”
万岁爷从来不在小事上头占人便宜,一向有来有往,于是一罐茶叶了愉嫔的,愉嫔走的时候千恩万谢,一步一回头,大有恋恋不舍之感。
***
那厢宝华殿洒扫,杂事繁多,加上管事太监不时有新活吩咐下来,这一群人直忙到天擦黑,也没能把活干完。
“手脚麻利着点,这么点子活,亏你们延捱到这时候!”那位统筹不怎么样的大太监犹卤煮寒鸦,身烂嘴不烂。他撑腰不甚满意到处量,“快着点、快着点……明喇嘛进来念经,场子收拾不好,上头要怪罪的!”边说边捂住了自己的胸,“唉哟,饿得我胃疼,这群没造化的!”
底下跟班的小太监最伶俐,细声道:“师傅甭熬着了,东边铜茶炊上有饼子和茶水,您去用点,垫吧垫吧再说。”
掌事的一听,觉得可行,便迈着方步踱出了佛殿。
剩下的众人挨着饿,又敢怒不敢言,只好手上加快些,指着能在宫门下钥前赶回他坦。
可惜是来不及,街上梆子一路敲来,整个紫禁城的门臼发出了连绵的,苍凉的响动,他们这些人全被困在宝华殿里了。
手上不敢停,有人嘴里抱怨:“光知道指使人,返工的活做了一遍又一遍,这么个混账竟是管事,老天爷怎么不雷活劈了他。”
然而抱怨有什么用,人家是不痛不痒。
颐行干活的时候闷声不响,这是她额涅当初教训下人的时候说的,身上那股子气得憋着,话一多泄了精气神,光顾埋怨,事就干不成了。
她擦铜活,咬着槽牙使出了吃奶的劲,好容易把一片葵花的缝隙擦干净了,这时候银朱挨来,托着手心让她看,“你瞧这是什么?”
颐行细量,是一根手指头粗细的沉香木上雕了净水观音纹样。不这观音没雕完,上半截工细到每一根发丝,下半截的衣裙只刻了个大概。
“你从哪找见的呀?”颐行伸出指头拨了拨。
银朱朝供桌底下一指,“想是雕刻的人没了兴致,随手扔了吧。”翻来覆去看,又放在鼻尖嗅了嗅,说,“真是块好木头,挂在衣柜里头能薰衣裳。”
横竖是不值钱的东西,又是被仍在一旁的,原本就要清理出去烧化,银朱想了想,是把它留下,掖在了袖子里。
大伙又忙了好半晌,待管事太监剔着牙花进来的时候,殿里基本收拾完了。管事的四下看了看,挑不出错处来,方扭头身边跟班的说:“我一早请了刘总管示下,重华门和春华门的牌子留下了,你拿上牌子让当值的开门,放她们回尚仪局。”
小太监应个“嗻”,摆手引路,“跟着来吧。”
小小一盏宫灯挑着,一行人又借着微弱的光,列着队走在街上。等进了重华门就是尚仪局的方了,住大通铺的宫女得回围房他坦,颐行和银朱随含珍住在玉翠亭后的屋子里,这里头有一小段路和御花园相接,小径尽头有值夜的灯笼,勉强能够看见脚下的道。
银朱因有针线活落在了值房里,拐个弯去取笸箩了,颐行独个回他坦。今天连着忙了两个时辰,又罚跪了墙根,这时候浑身透着酸痛,忍不住撑腰扭脖子,脚下拌蒜往前走。
可刚走到半道上,忽然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她吓得一激灵,瞪大眼睛问:“谁!”
那声音犹豫了片刻,最后是下了决心,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