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妙妙被刺失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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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滩的红歌星暨影星妙妙小姐,今日在华懋饭店召开记者招待会,澄清近日关于她与日本人交往的不实传闻。

招待会的消息是托《中美日报》发出去的。这家报纸的主编实是军统的人,所以《中美日报》多年来一直是妙妙的拥趸。

丘麟不解:“你不就是要令自己无路可走吗?又何必多此一举?我们讨论过,觉得你莫若就把握这个机会彻底入了日本人的阵营。这个女明星的身份不要也罢,反正你又不缺这几个钱生活。”

妙妙嗤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个姿态,是一定要摆的,倒不是摆给中国人看的,而是摆给山本男看的。全上海滩谁不知道我妙妙凡心最炽,名、利、色,我样样都少不了,总不能让山本男轻易看出,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说到这里,她微微苦笑,“至于中国人,恐怕是无论如何澄清,也是不会再接受我的了。”

说到这里,妙妙想起了黄莺。这两位歌后大赛的亚军季军,自从赛事结束后就成了一对闺中密友,常在一起研究音乐、诗词、书法,倾谈心事。为了学习乐章结尾时的委婉唱法,两人常常在钢琴前一待就是一个晚上。前日妙妙在霞飞路上的鞋行门口偶遇黄莺,正兴兴头头地要上前招呼,却见黄莺匆匆钻入车内,显是不愿与自己说话之意。连一向柔婉的黄莺都如此决绝,可见这一趟自己在上海滩,是被唾弃到了怎样的程度。

妙妙今日穿了件素白滚宽边旗袍,头发也梳成朴素式样。平日里她戴钻石多些,今日却特意选了珍珠耳坠与胸针。丘麟开着车,转瞬开过了河南路,离华懋饭店不远了,这时妙妙从车窗外收回目光,问道:“丘麟,你这辈子,有没有认真爱过一场?”

丘麟沉默片刻,瓮声回答:“有。怎么?”

妙妙的声音透着惆怅:“我最近总隐隐觉得,似乎自己离大限不远了。如果到了那一天,我最遗憾的事情,大约就是这个:我还没有好好爱过一场。小的时候和青木文雄,当时以为是爱,后来也不是。再后面就是山本亨,又是逢场作戏。还有几个男人,譬如你,虽然也对我好,但也不是爱情。我真想知道,爱一个人,也被人好好爱着,是个什么滋味?”

“乱世之中,不谈小爱,这是你我的宿命。”

“是呵。”妙妙轻叹一声,接受了丘麟的说法。只是丘麟不知道,昨晚在国际饭店,山本亨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妙妙,你这辈子,有没有认真爱过一场?”

她当下妩媚地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爱你吗?你不爱我吗?”

“我自然爱你,至于你是不是爱我,我但愿如此。”山本亨说着,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此刻妙妙思忖着山本亨的话,揣度着他的用意。华懋饭店就在转角,时值春末,梧桐树的叶子还是浅绿色的,无风亦摇曳,将无边杨花抖撒下来。她对丘麟说:“停车,我想下车走走,你到华懋饭店等我吧。”

车子开走了。妙妙一个人走在南京路上。但她知道自己并非真的一个人,在不远的某处,至少有一双陌生的眼睛监视着自己,随时可能掏枪朝自己瞄准。

害怕吗?她问自己。可能害怕并不如憋屈来得多。是的,如果就这样死了,最可悲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得不明不白,前有敌人,后无援兵,想做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

父亲当年战死于锦州的时候,想必就是这样的心情吧?如今她与父亲落得一模一样的境地,这莫非也是一种宿命?

妙妙这样想着,一抬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老翁,他蹲在路边,手里持一支毛笔,蘸着一个破碗里的水,不时在地上写些什么。妙妙好奇上前看时,却发现他反反复复地写的是“真善美”三个字,天气热,水渍入地即干,干了又写,写了又干。

妙妙过去,骈腿蹲在老翁身边,客气地问:“老人家,为什么反复写这三个字?”

老翁呵呵一笑,也不看她,用低沉的嗓音回答:“妙妙小姐,你是个通透人儿,怎么不知道,这世间多少的造化,都在这三个字里呢?”

“哦?此话怎讲?”

“这世间原是无味的,有了这真善美三个字,才有了那对应的假丑恶,又一发幻化出喜怒怨、爱憎痴,无穷滋味。世人忘了本,将那次一等的味,便当作人生大事,百般地咀嚼起来,却不知要想知人生真味,还得回到这真善美三个字里寻找。”

妙妙细听,知道自己今儿遇到了高人,表情越发恭敬,仔细打量那老翁:只见他身着旧竹布褂,头戴破草帽,身侧还搁着一副扁担,满面皱纹,满身污渍,可一双藏在皱纹中的眼睛,却是精光四射。

老翁知道她在打量自己,不以为意地一笑,继续说道:“真者,伤人亦伤己;善者,不伤人,唯伤己;美者,伤人,不伤己。世人都说真善美,可这真、善、美三味,到底哪一个能得善终呢?”

妙妙思忖,反问道:“依您之见呢?”

“玉求善,何其美,妙于真。恐怕美者易碎,最早夭折;真者刚强,可到最后,却是活得倍加辛苦啊!”

听到这里,妙妙缓缓站直身体,若有所悟。等到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老翁却已不在原地,地上空无一物,水渍俱无,恍如一梦。

妙妙进入宴会厅,往主席台上就座,引得台下一阵骚动。今日全上海滩数得上名号的报纸都来了,大大小小有二十余家。《中美日报》的主编亲自担任主持人,见妙妙坐好了,便咳嗽两声,轻敲敲麦克风:“大家安静一下,我们的澄清会这便正式开始了。下面先由妙妙小姐讲话。”

妙妙用帕子半掩住嘴,先楚楚动人地往台下扫了一圈。这一圈却令她吃了一惊:山本亨居然正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对自己微笑!他穿着一身浅灰色薄料西服,白衬衫,深褐色皮鞋,黝黑的面孔上,小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宛然一个英俊干练的报业小开。见妙妙看到了自己,他向她挤了挤眼睛。

妙妙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四下看了看。这间屋子里的三四十个人如果知道在他们中正坐着一个日本军人,大概会一起怒吼着将他撕成碎片。她瞪起眼睛,与山本亨无声地交流着,心里却涌起一股亦正亦邪的快感。距离他今天凌晨和自己分手时还不到六个小时,这男人真是个疯子。

妙妙收回心神,对着麦克风轻轻说道:“今天请大家来,是想澄清一下,前段时间《晶报》针对我发布的不实新闻。《晶报》说,我同日本人走动,乃至订婚,这全是一派胡言。我妙妙身为中华儿女,一片爱国之心天地可鉴,怎会糊涂油蒙了心,去做这种事情?希望今天在场的记者朋友,能够为我洗脱莫须有的罪名,还妙妙一个清白。”

“那照片你怎么解释?”

妙妙看向发声的记者,清清楚楚地回答道:“那人不是我。”

她这句回答又引得台下一阵骚动。那张照片虽然拍得模糊,照片上的女子却与妙妙有八成相似,说不是她,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在这要紧时刻,《中美日报》的主编拿过麦克风说道:“上海滩这么大,寻两个相貌相似的妙龄女子,原就并非难事。况且那照片上的女子,画着日式浓妆,眉唇全盖,如何能够分辨?仅凭一张照片,就将这么大的罪名扣在当红明星的头上,这是对中国文艺事业的扼杀,大家不要中了敌人的反间诡计。”

他这么一说,台下有约半记者点头称是。《晶报》本就以八卦著称,素来捕风捉影。这一次,想必也是意在博眼球。

妙妙敏锐地发现,宴会厅里的气氛不知不觉转调了。台下的山本亨摸着不存在的小胡子向她坏笑。这时,《中美日报》主编扔出了撒手锏:“大家请看,今天妙妙小姐的衣饰和背后的背景,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她的心意,应当已经表达得非常明白了。”

他这一提醒,记者们才发现今天宴会厅的幕布是红蓝相间的颜色,衬着妙妙的素白色旗袍,宛然是国民党重庆政府“青天白日旗”的颜色,顿时发出一片赞叹之声。妙妙将食指竖在嘴上,对众人笑道:“大家拍照即可,发文字的时候,可千万手下留情,别给我惹麻烦。”

众记者一齐笑,镁光灯闪成一片。片刻之后,《中美日报》主编说:“差不多了吧?——我也晓得,大家见到妙妙小姐的活人就舍不得放走。可是人家后面还有事情,我们就长话短说,最后一个问题,好不好?”他看了看,指着角落里一个高瘦的男记者说,“侬来!手臂举了嘎久,就侬来收官!”

男记者应声站起来。他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此刻看起来有些紧张,面色苍白。宴会厅里静下来,他清了清喉咙,发问:“妙妙小姐,你是不是曾经为日本人拍过电影《东亚大和平》?”

妙妙愣住了。那是让她和山本亨相识的电影,由满映筹拍,拍好后也只在满洲地区上映,其他地区知道的人并不多。

还没等她回答,男记者又继续发问:“这一次的《永世流芳》,是不是也是日本人拍的电影?”

《永世流芳》是妙妙刚刚杀青的电影,拍的是鸦片战争的故事,拍摄方是刚刚在上海成立的“中华电影公司”。这“中华电影公司”确实归属日本人和伪政府,妙妙是在山本男的授意下加入的。不过这家电影公司在孤岛内的经营可谓老谋深算,用心良苦,用“八两狗肉里掺上二两羊肉卖”的伎俩,来模糊他们纯为日军宣传喉舌的身份,达到推广“大东亚共荣文化”的目的。而《永世流芳》,就是他们用来麻痹中国人的那二两羊肉。

电影此刻还未上映,大光明影院已经联合申报做足了宣传,将其推为“中国人必看的爱国热血史迹”,而妙妙在其中的表演则是“凄苦活泼,怜之爱之”。可以说“中华电影公司”利用这部电影笼络民心的目的是达到了。不过这位男记者火眼金睛,一下子去芜存菁,看透了本质。

宴会厅里又重新开始嘈杂。男记者提高了声音,里面带着抑制不住的愤怒:“你这样替日本人拍电影,充当他们的宣传炮弹,有没有考虑到会伤害中国人的感情?”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瞄准妙妙,举枪便射。妙妙本能地一偏头,子弹贴着她的面孔飞过,击中了她面前的麦克风,麦克风炸成了碎片,妙妙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流下,右眼顿时看不见了。

人群哗然,安保人员即时有所动作,一齐向男记者涌去,但是他坐在角落里,被人群冲挤着,一时近不得身。只见他稳稳地以手托腕,再次瞄准了捂脸坐在椅子里的妙妙,就在子弹出膛的那一瞬间,安保人员将他撞倒了。

子弹仍然射出来了,破空向妙妙飞来。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想起早上对丘麟说过的话。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恍惚用左眼看见一个灰色身影迅速地从第一排的观众席里跃起,向自己飞扑而来。

山本亨再见着妙妙,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他轻轻推开病房门,妙妙从窗前慢慢地转过身来。她身姿容貌似从前又不似从前:右眼上多了一只眼罩。

那日,她的右眼被麦克风的碎片击中,瞎了。

从昏迷中醒来的妙妙得知这个消息后,就闭门谢客,一心在医院里休养。直至右眼卸去纱布的那一天,她才接待了第一位访客:老凤祥银楼费字头的二代传人费祖寿。

费师傅与妙妙商议了两个时辰,去了。几日之后又来,从此妙妙的右眼上多了一只黄金眼罩。眼罩以纯金打造,镂花,周遭镶红绿宝石,眼角飞起,用金链悬在一侧脑后。妙妙戴上它,就像化装舞会上的魅惑女郎。

这黄金眼罩日后成了妙妙的标识。前无古人,后亦无来者,她是中国,乃至世界影史上唯一的一个独眼龙女明星。

此刻妙妙对着山本亨微微一笑,看似平静、实则关切地观察着他看到自己的反应。只见山本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朝自己走近,伸出手,轻抚她的臂膀,问:“好些了吗?”

妙妙点头,双臂交叉抱住山本亨的头颈,问道:“你的腿怎么跛了?”

山本亨微笑:“那日被流弹伤了,过几日就好,不妨事。”

妙妙点头,看着山本亨的眼睛,献上柔唇。眼罩几番修改,彻底调妥之后,她约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山本亨。他是她为自己设置的测试,如果她能够赢回他,她就能够赢回这个世界。

天知道,在这过去的一个月中她经历了些什么。她在这一个月中才明白:过去的困境,都算不得真正的困境。因为无论哪一次,她都是以强者的姿态存在的,她喜欢涉险,再凭自己挣脱,但她从未想过这辈子以一个弱者的姿态生活。

她不会允许自己以一个弱者的姿态生活。那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地狱。

在山本亨如鼓擂般的心跳声中,她的心反而渐渐沉静下来。有一个问题随着他越来越滚烫的吻在心底浮浮沉沉:“那日,扑过来想为我挡子弹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但终究还是没有问。(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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