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齐姐儿与诸葛光分手已有半年了。

与他分手的那天，她便和齐飞搬了家，搬到福熙路四明村居住，租了一幢石库门洋房，租金与房东说定了一月一付，每次三千法币。不过几个月光景，房东便找上门来，说要涨租。

齐姐儿老大不痛快：“房东阿姐，你这也涨得太快了吧？几个月前还是三千，你一下子要涨到五千？你当我齐姐儿是下钱的吗？”

房东是个斯斯文文的中年妇女，也不好意思得很：“齐小姐，我也是没有办法。你看这法币月月都在跌，半年前三千块还好买十袋大米，如今连五袋也买不到。我一个妇道人家，孩子爸爸在前线，我要养活老的小的，全靠这幢房子，还请齐小姐体谅——要不然，你付我大米好伐？每个月十袋大米，我保证永远不变。”

“我上哪儿给你弄十袋大米去？”齐姐儿眼珠子一转，“要么，军用券，你要吗？”

没想到房东的脸色却一下子冷了：“哟，齐小姐手里有军用券？这日本人的钱，就是再好用，我也不敢用，齐小姐还是付我法币吧。”

房东走了，留下齐姐儿一个人在客厅里咬嘴唇。

从愚园路搬走那天，她到底还是给洗衣娘的女儿留了一笔钱。听齐飞说，那孩子在两个多月的时候自行流掉了，并未生下来。

如今她手里的钱所剩无几，只有从前给日本人唱堂会赚来的一点军用券，房东不要，少不得一会儿让齐飞到市面上换了法币，顶多把这个月应付过去。可之后呢？如今孤岛上的演出机会越来越少，齐飞的开销却降不下来，隔三岔五就有人把欠条送到家里来，她恨得牙痒痒，也没法儿。

门铃一响，她以为是齐飞回来了，女佣却来通报：来的人说自己叫长发发。

自从把诸葛光的钱还清之后，齐姐儿就再也没和长发发打过交道。她正准备让女佣打发长发发走，心念一转，说道：“让他进来。”

长发发溜溜达达地进来了，还是那副叫人厌恶的瘪三模样。齐姐儿板着脸问：“你怎么知道我搬到这里来了？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长发发媚笑着凑近：“您应当高兴，我是来给您送财的。这次可是一桩大差事，最多半天光景，酬劳——整整一万军用券！”

这个数字让齐姐儿心动了一下。不过她早就打定了主意，斩钉截铁地回道：“我不去。”

长发发还不死心：“姐儿，你先听我讲完。这一次不是唱堂会，也不进谁的房间，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事体是这样的，明天中午，有一艘日本军舰要过淞沪码头，开到武汉去。军舰上面的司令官，就是那天石原将军的好朋友。将军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去码头，给司令官献上一束鲜花，然后合个影。就这么简单，轻轻松松一万军用券到手。拿到市面上，起码可以换两三万法币。”

齐姐儿坚决道：“和日本人有关的差事，我不会再做了，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长发发见劝说无望，满脸的媚笑突然像被一块抹布抹了个干净，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句话：“齐小姐，我劝你可要想清楚。那天你自行走了，石原将军是很不高兴的，是我一直帮你讲好话，才争取到了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如果你这一次再不识好歹，哼哼，我可吃不准日本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齐姐儿被他说得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问：“那个日本将军，真的，生气了？”

“那当然。”长发发边说边察言观色，“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只要这一次，你把场面弄得好看一点，将军的朋友一开心，肯定就没问题了。”

齐姐儿有点动摇：“真的只要献一束花？合影是用来干吗的？如果这件事让媒体知道了，我岂不是惹了*烦？”

“你放心，在场的绝对没有国内的媒体。合影也只是日本人自己拿去用。怎么样，姐儿，这钞票都放到你兜里了，你到底要不要把它捏捏牢？”

齐姐儿想了想，咬着嘴唇对长发发说：“好，我去。说清楚了，这可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次。”

第二天中午在淞沪码头，齐姐儿确实没有见到一家国内媒体，心里嘀咕：这一趟长发发倒是没骗人。过程中也没有任何乌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她给那个日本军头儿献了一束花，一堆日本记者拥上来拍了几张照片，事儿就完了——她甚至连假笑都没笑一个。

齐姐儿这边觉察到不对劲，是在整整一个月之后。那天下午，她恰逢没通告，就去拜访干爹，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在大厅里冷冷清清地等了半天，干爹没露面，管家特意赶来，板着面孔告诉她：“老爷最近身子不爽，齐小姐请回吧，以后不用再来了。”

她还傻傻地以为干爹生病了，急忙献殷勤：“干爹病了？哎呀那我去看看他。”

“不用了！”管家伸长胳膊拦住准备上楼的她，“老爷没生病，就是心里不舒服。不要让他看到齐小姐，他只怕还好得快些。”

这下她听懂了：“干爹生我的气了？为什么？”

齐姐儿满肚子纳闷地回到家里，刚坐下，就接到梅花社乔社长的电话：“齐小姐，怎么回事啊，刚刚接到百代公司的电话，他们说正在灌的那张唱片要暂停。”

“暂停？暂停到什么时候？”

“他们没说啊，语气很严肃的，齐小姐，你最近……会不会得罪什么人了啊？”

齐姐儿咬着嘴唇，捧着电话坐在沙发上：“得罪人？没有吧。你也知道的，我其实不大和别人打交道，就是百代我也不耐烦联系，事情都交给你……难道是干爹那里？我刚从那边回来，他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哎哟，黄老爷子，你可万万得罪不得。不过，老爷子那么疼你，刚刚给你拍了一部电影，不会真的生你的气吧？如果真的是他，你赶紧去赔个不是，把他哄转回来。”

齐姐儿愁肠百结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干爹。乔社长答应再动用关系去打听打听，就把电话给挂了。

到了晚上，乔社长那边的消息过来了。这一次他没打电话，是特地登门来通知的。齐姐儿请他进来，他不进，就站在门厅里三言两语讲完了：“齐小姐上次去参加了日本军舰的欢迎酒会吧？还给日军司令献了花？现在，日本人马上要把你当作大东亚共荣圈的典型树起来了，照片也已经发到了国内各大报社，再不超过三天，报纸就要出刊，现在没有人能够回天了——除非，有一个人，你的干爹黄老爷子，也许能行。”

说完，他举了举帽子，转身就走。这是齐姐儿第一次在乔社长的脸上看见鄙夷。齐姐儿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的话，如遭雷轰。少顷，她奔回房间里就打电话，第一个电话，却是打给长发发。她愤怒的叫骂声刚刚开始，就被长发发打断了。长发发在电话那头冷笑一声，说：“我要是不先摆侬一道，最后还不是被侬一脚踢开的命？”

咔嚓，他把电话挂了。

齐姐儿恨得又拨，这以后长发发的电话却再无人接了。她抱着头坐在沙发里，直到齐飞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大官，我才刚去四马路的路上，经过兰心大剧院，怎么见他们将你明儿的演出海报撤下来了？这早晚了，我去找他们经理理论，也找不着人。明儿到底还演不演？”

齐姐儿的眼前一暗。报纸、唱片、话剧，一言以蔽之：她被整个上海滩的娱乐圈封杀了。而电影那边呢？齐姐儿并没有打算再去找干爹。全上海滩的人都知道，黄老爷子有钱，爱女人，亲国疏共，但有一条：他痛恨日本人。他一早就告诫过齐姐儿，千万不要沾和日本人有关的事，否则的话，他知道的那一天，就是和齐姐儿恩断义绝的那一天。

眼下齐姐儿可以想象，她耗费了几个月时间拍制的电影，干爹的大手一挥，就毫不犹豫地将全部拷贝付之一炬，随之付之一炬的，还有她齐姐儿的演艺生涯。至于钱，对黄老爷子来说，从来就不是个问题。

她站起来，面如死灰，心如枯槁，对齐飞说：“你们谁都不要吵我，我要回屋睡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