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离大赛最后的揭榜日——六月十四日只有数天时间了,木已成舟,齐姐儿可谓志得意满。这天晚上,她如常来到华新台。为了保护参赛者们在表演前不受打扰,华新台特地开放了一扇隐秘的后门,可这晚齐姐儿偏偏选择从前门下车,好好享受了一下提前蹲守在这里的歌迷们的包围和欢呼。
齐姐儿今晚穿了件新做的嫩黄色旗袍,娇艳欲滴。旗袍做了改良款,不用盘扣,雪颈里翻出白色的小翻领,不盈一握的*上束一根极细的艳红色腰带,外披着和腰带呼应的艳红色披肩,齐臀处垂下细密的流苏。耳朵上两只大红色穗子直打秋千。
她下了车,十来个歌迷一时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随后便发出欢呼声,更有人喜极而泣。有反应快的便上来拿着海报、照片讨签名。旁边有一家报纸的人还未走,赶紧支架子拍照片,她极配合地与歌迷做亲热状拍了,听得歌迷想找报纸讨照片,又贴心嘱托:“你多冲些,给他们一人一张,钱回头找我算!”
这下子更是众人欢腾,只听得华新台办公楼上的窗户一扇一扇地接连打开,齐姐儿抬头看去,只见最高层虞台长的窗户也开了,正从窗口蹙着眉瞧向这边。
她急忙扬起戴着真丝手套的手,冲对方招了招,对方却眉头蹙得更紧,嘭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了。
齐姐儿撇撇嘴,接过一个歌迷递来的点心盒子,但听得对方说:“齐小姐,这是我今儿傍晚赶着做的蟹黄烧卖、银丝春卷,又干净,又可口,你尝一尝!”
齐姐儿打开食盒闻一口,做垂涎欲滴的样子:“好香!可惜,老话说饱吹饿唱,只好等到唱完再吃了。”
歌迷笑得合不拢嘴:“可不是,我怎么忘了!那么就等唱完了,唱完了再吃。”
齐姐儿转身将食盒递给齐飞,打了个眼风,她知道,齐飞回头会将这盒子点心处理掉的。蟹黄啊、春卷啊这样发胖的东西,齐姐儿早不记得上回入口是在哪朝哪代了。
又有歌迷递上用保温桶装的甜羹,央齐姐儿喝几口。齐姐儿允了,喝下一口,转头偷偷吐在帕子里。做这一行的,除了脸蛋儿,就数这把嗓子顶顶珍贵。前面有人喝了歌迷送的不知什么补品,嗓子平白降了半个调,过去的歌一概唱不了,满世界找人重新定谱。
好容易摆脱了歌迷,齐姐儿进楼来到二楼休息室。推开门,里面的女人们一齐抬头,然后就是一片夹杂了假意真心的恭维声。齐姐儿如数收下,并不加以细分——无论对方是假意还是真心,她齐姐儿的美,这满屋的女人是插了翅膀也没有一个追得上的。对这一点,齐姐儿有自信,这洋洋的大上海也有公论。
她特意找了找梨花社的白凤。这白凤没有自知之明,总爱来与自己别一别苗头,今日怎么却没见人?却被意外地告知:白凤已于今早宣布退赛了。
怪事。这个节骨眼上退赛,等于不战自败,摆明了自觉不如人,比真输了还难看。也罢,反正本来她真正的对手也不是白凤。对黄莺和妙妙,还需乘胜追击,彻底地将她们压制住。她准备好了压制她们的武器,可绝不只是美色。两军对垒,最重要的是灭其气势。她齐姐儿虽不读书,这个道理却是懂的。
话说这歌后大赛每晚的直播时间是七点到九点,这一百多分钟,通常一人要唱上两首歌,齐姐儿、黄莺和妙妙再略多一些,常常要唱上三到四首。这一百多分钟里又有讲究。前面的半小时是暖场的,最后的一刻钟渐渐曲终人散,所以真正精华的,不过是当中这掐头去尾的几十分钟。齐姐儿她们三人自然是不来暖场的,每晚都要到半小时之后才逐一登场。至于当晚的最后一首歌呢,也不宜乱放,基本是放在八点半左右,那会儿又会有一个投票的小*。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形成了这样的默契:八点半之后,黄莺、妙妙和齐姐儿轮流唱完最后一首。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方面是因为开赛之初的名次,一方面是因为众人都知道,黄莺是一定要在九点钟之前回家的。
可今天晚上,齐姐儿偏要求八点半之后改一改,换她第一个唱,意思坚决,不顾工作人员的劝告和给乐队带来的不便。工作人员无奈,只得来找黄莺和妙妙商量。
黄莺正在读膝头一本唐弢的《海天集》,闻言一愣,回答:“晚一首歌的工夫,倒也无妨。大伙儿都通知到了就行。特别是乐队,千万要知会好。”
工作人员回答:“一定。”再为难地看向妙妙,“只是如此一来,妙妙小姐要更晚了。”
妙妙优雅地斜拢双腿,靠进沙发椅里,淡淡地说:“既然齐小姐赶时间,就让她先吧。”说着和黄莺相视一笑。
当晚八点半刚过,齐姐儿将喝剩的半杯开声茶交在齐飞手里,进了录音室。她进去之前,主持人刚播报过最新的票数统计:齐姐儿、黄莺和妙妙依旧分排一二三位。虽然最后的票数还要加上大晚报那边的投票站统计数字,但大概八九不离十。
收音室里的乐队师傅们看见她进来了,却只有指挥向她点头问好。开赛快两个月,彼此也算熟了。如今乐队的师傅们都知道,这三甲之中,最客气的是黄小姐,最不客气的,就要数这位准歌后齐小姐了。长发发来瞧过,也劝她:面儿上该做的还得做,学一学黄莺和妙妙,起码在华新台比赛的这些日子,别把瞧不起别人挂在脸上。
齐姐儿觉得长发发说的是屁话。她对那些乐队师傅,也没有瞧得起瞧不起,只不过不相干的人事,齐姐儿就懒得敷衍。那乐队是供她吃还是供她喝呢?真到了供她吃喝的那一天,再去赔笑也不晚。反正这世上能对她齐姐儿的笑脸狠得下心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
至于那黄莺,什么大家闺秀,像只温吞吞的家雀儿一般,叫她哪只眼睛瞧得上?还有妙妙这小蹄子,她有耐烦去做这些虚情假意讨人喜欢的工夫,齐姐儿可没有。
如此想着,听那乐队指挥问她:“齐小姐要合一合谱子吗?”
这乐队指挥的一口中文说得端得古怪,想是广东那边口音。齐姐儿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合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唱。”
指挥点点头,两只眼睛直盯着玻璃间外面的导播,待得导播给他一个信号,他点点头,轻轻敲谱架,那贝斯手、萨克斯风、架子鼓师傅们一齐拿起乐器,等指挥棒落下,前奏开始了。
歌是齐姐儿每晚必被点的、红遍上海滩的那首《玫瑰处处开》,一把萨克斯风,轻快缠绵,直吹得蜜里调油一般。可齐姐儿却分明觉得哪里不对。那前奏步步逼近,她不出声地清清喉咙,用唱惯了的调门去找伴奏,却突然轰的一声,头皮上一麻,一股寒气从那里直灌喉咙。
调门不对!比她平日的高了半个调!
她急得用眼睛拼命去找乐队指挥,可这会儿,那指挥却似打定了主意,绝不看她,只管用乐符一个个地逼着她,像赶鸭子上架。
没有他法了,齐姐儿硬着头皮开口了。这一首幸福洋溢的“玫瑰玫瑰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今晚上可被她唱成了“走调走调处处开,颤音颤音处处在”。齐姐儿孤立无援地唱着,极力想让自己稳下来,身上的冷汗却浸湿了大红色旗袍的背部。
间奏时间到了,她迫不及待地再回头看指挥,可对方背对着她。她无奈下又急得对玻璃间外的导播和主持人比手画脚,那两人也分明觉得有什么不对,隔着玻璃满面焦急。
很快地,新一遍的循环开始了。齐姐儿知道,她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逼近她今晚最大的考验。
齐姐儿是女中音,高音域不算高,最多到高音D。《玫瑰处处开》是卡着她的歌喉量身定做的,结尾处三个高八度的结束音,最高正好到高音D。可今晚这首歌被升了三个音符,从G大调变成了C大调,这也就意味着,歌曲结尾处的“处——处——开”三个字,每一个都将落在齐姐儿的音域以外!
前面的部分,虽不完美,还算是勉勉强强完成了。可这结尾处的三个音,只能期待奇迹了。所以齐姐儿想在间奏时找指挥,事到如今,如果能够将最后的结束音删掉,就干净利落地结束在两遍循环完成的时候,一切尚在控制之中。
可惜,奇迹没有出现。齐姐儿被一鼓作气的配乐驱赶着,身不由己地来到了那个令她恐惧的结束音。她极力逼尖嗓子,甚至不知不觉地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可仍然没有挽回那个结局:三个音全部破音了,一个比一个破得厉害,到了最后一个音的时候,简直已经是不忍卒听,活像一只被掐着脖子的母鸡。
齐姐儿是在众人惊恐的注视里走出录音室的。开赛这么多天以来,这样令人尴尬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出现。录音室外,齐飞还捧着那半杯喝剩的开声茶,他也听到刚才的那首《玫瑰处处开》了,此刻那张英俊的脸孔一片茫然。
齐姐儿面如死灰,嗓子里带着哭音:“哥,这定是那黄莺干的好事,她原本就是这华新台的人,又刚被我夺了标王。我要报仇!报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