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台长答应了黄莺不在选票上做文章,却没答应她不在媒体上做文章。
趁着黄莺的签名唱片封面被拍出天价的机会,他本想联手《大晚报》,稳稳当当地把黄莺再送回人气女王的宝座。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齐姐儿用一张泳装照,夺去了黄莺的标王,也坐稳了冠军的位置。虞台长不甘心之余,也不得不承认:齐姐儿的泳装照,够美,够辣,够生猛,他若不是这个华新台的台长,也会更愿意看齐姐儿的新闻。
这明里暗里的几回交手,黄莺可都是事后才知道。虞台长一早又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嗟叹,意思是距离歌后大赛最后封票只余十来天的工夫了,大局已定,这齐姐儿怕是把歌后的宝座提前坐稳了。
黄莺听着虞台长的话,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叶无桨的小舟,只能飘飘荡荡,随波逐流。比赛走到这里,早已不仅仅是唱歌,其实她有些索然无味,可新姆妈的那句话留在她的脑海里。现在,她不能再只为自己而唱歌,黄家的一大家子人需要她。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回黄家大宅门口。她痴痴地看着这座自己出生长大的白砖红尖顶小洋楼,想象着不久的将来它易主改姓的模样,想象着一双陌生的手肆意摆弄着姆妈的家具、姆妈的花草的模样,觉得一阵无法呼吸。
她就这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客厅,意外地发现阿爸和新姆妈居然都在这里等着她。阿爸一看到她,就焦急地站起来,问:“我听贞娘讲,虞台长把你叫去了?”
这还是阿爸第一次这样关心她唱歌的事情。她感到茫然,无意中对上了新姆妈的眼神,却从对方和阿爸同样焦急的眼神中悟出了阿爸和新姆妈的心思:他俩在破产的焦虑中,将女儿的歌唱事业当成了最后的一块浮木。
她支吾着回答:“是的,虞伯伯……有些事情叮嘱我。”
她看到阿爸的眼睛因为她的这句话亮了一下,沉吟了一下,对黄莺说:“阿四,到我书房里来一下。”
她跟在阿爸的后面进了书房。关门之前,看见新姆妈也跟着他们上了楼,幽幽地倚在楼梯转角的地方。
阿爸居然对她挤出了一个笑容,难得地招呼她道:“阿四,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这样的阿爸是令她深觉陌生的,因为客气,也因为虚伪。她恨不得阿爸一口气将要说的话快些说完,早点结束这受罪的时刻,虽然预感到那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
阿爸问:“比赛比得怎么样?”
黄莺答:“还可以。”
“我看今天报纸上,你的名次统计又上来了,现在是第二。”
“唔。是的。”
“还是很有希望的。”
“我不是一定要得第一名。什么名次都不要紧。”
“话不能这样说。第二第三当然也好,但歌后只有一个。走都走到这里了,总归要搏一记。今早虞台长叫你去,我想也是商量这桩事体。”
黄莺不想说明,也不愿说谎,只能保持沉默。
阿爸见她不搭腔,继续说:“虞台长愿意帮你,很好。我希望你继续比赛下去,希望你拿到歌后称号。我们家如今的情境,你姆妈讲,她也大约对你提起了。我老实同你讲,阿爸如今,需要你帮帮忙。”
黄莺说:“阿爸!我的积蓄,以后的工资,可以尽数交给家里。”
阿爸摇摇头:“要留住这栋房子,杯水车薪。可是,如果你拿到歌后,一切就不一样。我们黄家出了歌后,我成了歌后的阿爸,各种贷款,都可以缓一缓。”
黄莺低下头,叹了口气。
阿爸说:“唱歌的事情,我不懂。可生意场上的事情,你就不如我懂了。唱歌,归根结底也是生意。比赛更是。要是想赢这场比赛,就要把它当作生意来做。”
黄莺无意识地跟着重复:“当作生意来做?”
阿爸打量着她的神色,继续说:“你呢,这几天晚上抽出空来,和我出去吃几顿晚饭。对方都是生意场上呼风唤雨的人,道路粗,关照打得响。对你的比赛,肯定有好处。”
听了这话,黄莺喊道:“阿爸!”她的声音,透露出太多的难以置信、不情愿和鄙视。
阿爸解释:“不要害怕。阿爸难道会害你吗?你统统跟牢我,一步不离。无非是吃个饭,顶多敬一杯酒。对方也就是想同大明星亲近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黄莺沉默了。就在阿爸以为她已经同意了的时候,她再次开口,声音温柔,但清冷:“阿爸,我不去。”
阿爸有些烦躁:“你这孩子,怎么说不通?你一向善解人意,这个节骨眼上,就不要再和阿爸对着干。”
黄莺被他的这句话说出了泪花:“阿爸,我不想和你对着干。如果可以,我多么想帮帮你。但是,阿爸——我不是生意啊。新姆妈也不是生意。”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阿爸的脸因她的这句话瞬间变成了猪肝色。半晌,问道:“你都……知道了?是她告诉你的?”
黄莺噙着眼泪,点了点头。她不敢同阿爸的眼睛对视,这一切太丑陋,太尴尬了。
阿爸也似乎同样不知道怎样和她对视,匆忙地掠了她一眼,盯着办公桌的一角,解释:“阿四,你不要误会阿爸。你新姆妈,是成年人了。她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阿爸勉强不了她。至于你,阿爸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拿你去当生意的,你同阿爸一道去,吃个饭,喝杯酒,我们就走。”
黄莺此刻的心里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方才倚在楼梯转角处那个幽幽的身影。她如果知道一心扶持的男人在背后这样描述自己的牺牲,该是怎样的心痛。
“阿爸,我们把这宅子卖了吧,搬到小一点的地方去,我可以供你们。”
阿爸哆嗦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雪茄,点上,深深吸了两口。
“阿爸,我知道,你是怕丢面子。别人怎么讲,有什么要紧?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我们把姆妈的灵位也带上,姆妈不会怪我们的。”
看阿爸还是不同意,黄莺接着说:“阿爸,你不能这样对待新姆妈啊!阿爸,求求你了,你这样我都不认识你了……”
阿爸突然将雪茄狠狠地在烟灰缸里熄灭,走到黄莺的面前,弯下腰,抓住她的臂膀,盯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你不要把阿爸看成一个没良心的人!你以为,如果你姆妈还在世,我会让她做这样的事情吗?就是我姓黄的饿死、脸面掉光,也不会让你姆妈……”
阿爸哭了。
傍晚时分,黄莺随贞娘一同坐上车赴华新台。今天白天和阿爸的谈话以父女俩抱头痛哭而告终,她打开书房门走出来时,恍然看见新姆妈的旗袍一角一闪而过。
车子越靠近华新台,她的心里越乱。本来,她无欲则刚,任凭外界再怎样嘈杂,自己心里是清净的;可如今,她被家人催着赶着,也隐隐有了想赢的念头,这最后的一份清净,怕也守不住了。
她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身旁的贞娘机敏地打量着她,问道:“小姐,你不舒服?”
黄莺摇摇头。
贞娘说:“早上老爷说,报纸上写了,妙妙小姐落到第三了,如今是齐小姐排第一,你排第二。”
“我总归觉得,自己赢不了她们。”
“为啥?”
黄莺诚恳地说:“齐小姐,那样美,唱得也好,冠军本就该是她;妙妙小姐……她是一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不像我,浑浑噩噩。”
贞娘抓起她的手:“小姐,话不是这样说。这个世上,不一定最美的人最后赢,也不一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就能要得到。任凭她再怎么强,总归强不过两个字:造化。”
“造化?”
贞娘微笑:“可不就是。多少的故事,就在这造化两个字里。我的小姐,我说你是个有造化的人,你且看吧。”
贞娘的话,黄莺听得似懂非懂。她又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情同贞娘商量,便说:“贞娘!姆娘找不到了!她走了这两年,我一直在给她写信,从前她都托人家写回信。可这几个月以来,我写给她的信都石沉大海,再也没收到过她的消息了!”
她说着,掉下眼泪。这桩事情已经折磨她一段时间了,实在找不到人商量,才只得来找贞娘。
贞娘听着她的话,努了努嘴,示意她留神坐在前面的司机,然后用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一句令她大吃一惊的话:“姆娘在我那里。”
黄莺走进休息室时,齐姐儿和妙妙都还未到,休息室里的一干女子,都围在梨花社的白凤身旁说话。
因为地方有限,华新台本次并没有为歌星们准备单独的休息室,所有人都在一个大通间里,事先摆了数把椅子、几个梳妆台、几扇屏风。漂亮女人们聚在一起,争奇斗艳自是免不了的。最夸张的就要数这白凤,这女人自开赛三十多天以来,竟没有一天发型是重样儿的,一时中分波浪,一时斜分梳髻,一时又高高地盘在头顶,刘海儿也是一时有,一时无,看得人眼花缭乱。今日,她又梳了个百鸟朝凤的新发型,是以众人都围着看。
白凤看见她进来,倒主动迎上了,笑着问:“黄小姐,你看我今日的头发,好看吗?”
黄莺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笑着回答:“好看得很呢。白小姐怎么梳的,哪天教一教我。”
白凤却说:“不用哪天,我现在就教你。”说着就携了黄莺的手,把她拉到无人的屏风后面,将她按在里面的一张椅子上,自己又将外面一张椅子拖近,坐下。
黄莺正要说话,白凤从坤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神神秘秘地交在她手里。
黄莺疑惑地看着白凤,白凤用眼神示意她打开信封。她依言打开,里面是一沓照片。待她拿起照片细看时,却一下子像触电一般,一张匀白的脸儿涨得通红,几乎从耳朵红到头发丝。
那沓照片不是别的,正是她新姆妈与那东方汇理银行董事长赵伯光的合影。他俩人坐在公园僻静处,想是以为没人看见,亲嘴贴面,做出许多亲密举动。
黄莺一时开不了口,白凤却压低了声音问:“这照片上的女子,是你阿爸新娶的太太吧?”
黄莺含着泪,不想点头。可白凤又问:“不过,这照片上的男子,好像并不是你阿爸吧?”
任是黄莺再怎么单纯,此时也明白白凤是什么意思了。她擦掉眼泪,问对方:“你想要什么?”
白凤的答案是她没想到的:“我要你退赛。”
“要我退赛?”
“正是。你若不退赛,我马上就把这些照片交给媒体。你黄家在上海滩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怕是丢不起这个脸吧?”
黄莺不解:“我退赛,对你有什么好处?”
白凤冷笑一声:“我如今名列第四,你们三人随便哪一个退赛,我便能挤入三甲,名头总归是不一样的。怎么样,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明晚这个时候,你必须给我个答复。”说着,她站起身出了屏风。
黄莺独自继续坐着,直到被一声极细碎的声音惊醒了。她抬头一看,自己的座位旁边,是另一扇屏风,此时发出声音的就是那扇屏风。
屏风被轻轻移开了,里面露出的人是妙妙。谁也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听到了白凤和黄莺的谈话。
黄莺吃惊地瞪大眼睛,正要出口的一声惊呼被妙妙用食指比出的一个“嘘”字止住了。
赛程进行到这里,黄莺和妙妙这两个外界看起来最不搭界的闺秀和妖女,居然意想不到地成了朋友。黄莺发现,妙妙根本不是传说中*虚荣的女人,恰恰相反,她腹有诗书,豪爽豁达。而妙妙,也以自己的洞察力判断出,黄莺的温婉善良并不是张面具,而是出自本性,她喜爱也尊敬这种本性。她俩都喜欢茅盾先生的小说,还约好了要一起乔装去看话剧《子夜》。
妙妙带黄莺从屏风的另一头出了休息室,来到通道的僻静处。黄莺还未开口,妙妙先问:“我都听到了。你如今打算怎样?”
“还能怎样,少不得我退赛便是了。”
“怎么能这样?那岂不是小人得志?”
“那也没法子,总不能叫我姆妈……算了,退了也好,清净。”
妙妙摇头,沉思,略一扬眉,有了主意,对黄莺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交给我办,你只管放心。”
黄莺也不知妙妙打算如何去办,事已至此,她心里反而静下来,细细地唱完了当晚的一曲《小夜曲》。许是因为自知是最后一次了,她唱得格外动情,一曲终了,票数急增。那晚其他人也唱得不错,包括白凤,将她成名的一曲《午夜香吻》唱得活色生香。
可第二天早上,沪上各大报纸的娱乐版头条一齐刊发了白凤的退赛声明,想是她连夜给报纸发的通知。自此以后,别说是华新台,整个上海滩再没人见过她的身影,后来有知情人说,她在发出退赛声明后不几日,就赴香港定居了。
黄莺是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妙妙,可在台里又不方便找机会。好在三天之后恰是休赛日,她俩约了一同去看话剧《子夜》,她原想到时再仔细问。没想到这一等却再也没寻着机会,因为第二天和第三天晚上,华新台里接连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