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是个能生的,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两个闺女。李家如今也算富贵,李长明种木耳也算是好手,苦于没那么大地方让他折腾,于是就只能发小财。他心疼梅子,也买了两个婆子两个丫头回来伺候她。
菊花就跟她说自家已经建了专门的坊子做荷叶鸡,量增大了不少,要是她想多喂些鸡,不用担心不好卖。
梅子听了欣喜不已,跟菊花说了好些知心话儿,说如今虽然家里有钱了,可五六个娃儿,将来成家还是让她很发愁。
菊花白了她一眼道:“你就瞎操心。当初长明哥可是啥也没有,你们还不是攒了这份家业?敬文和敬武还能比不上他爹?他们没准能挣一份更大的家业回来哩!”
梅子笑道:“跟你说话就是有劲。我家敬文也说,他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跟杨子叔叔他们几个一样,考个进士家来哩。”
菊花满脸笑意:“如今咱们清南村的娃儿可是憋足了劲儿读书,都互相攀比着。我听板栗回来说,夫子说他们这一拨都是好苗子哩!”
清南村出了四个进士,那读书的氛围高涨,小娃儿们都刻苦的很。有些是被爹娘逼的,有些是看了小石头等人的荣耀,自己立志努力的。
说说笑笑的,菊花看看天不早了,正准备告辞,忽听院外边传来吵闹声,听着那熟悉的声音,一时间有些愣怔:好久没听过柳儿娘吵架了。
梅子抿嘴笑道:“是柳儿娘,不晓得又是为了啥。她一年到头也没个歇的,你搬走了倒不大容易听见了。”
菊花笑了一下,也没兴趣管她,起身说要回家。梅子便送她到院子门口,却见小葱领着红椒、紫茄和秦淼过来找她,又碰上刚回家来的李敬文。
“小葱!咋有空出来了?”
梳着两个羊角的李敬文见了小葱很高兴,忙笑着跟她打招呼,又对着菊花叫“婶婶”。他已经十岁了,黑眉亮目,是个阳光的小少年,兼有李长明的沉稳和梅子的爽直。
小葱笑道:“师傅放我们半天假,我跟爹娘到外婆家来玩。敬文哥,那边吵啥哩?你可见我哥他们了?”
李敬文回头看了一眼柳林深处,摇头道:“不晓得。听声音像孙奶奶。你哥他们不是早回来了么?”
红椒鬼精的很,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忽然对小葱道:“姐姐,那人骂老郑家和老张家,是骂我们跟外婆家么?”
菊花皱眉一听,果然柳儿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啥当官了就欺负人啦,啥有钱了不起啦,她跟梅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腿就往那边去了。
李敬文这会儿也想起什么来,边走边对小葱说,恐怕是板栗他们跟孙家的娃儿吵架了。
菊花和梅子走到小清河边,昔日她洗衣服的地方,只见桃柳林里,柳儿娘正对着一帮娃儿跳脚骂着。她声音依旧中气十足,还梳着光溜溜的发髻,只是脸上皮肉松弛,鬓角发灰,已经尽显老态。
在她对面,站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娃儿,虽然不是锦衣华服,却都穿着半新不旧的棉布绸布衣裳,不像菊花小时候那般浑身补丁摞补丁。小些的娃儿留着杩子盖头,或者顶门上扎一冲天小辫,稍大一点就梳两个小羊角,余发直垂,全都晒得黧黑,却皮实的很,其中就有葫芦和板栗他们。
菊花刚想问葫芦咋回事,杨氏也闻声从院子里赶出来,见这婆娘堵住自己孙子和外孙子骂,气得就要上前理论。
菊花忙拉住她,沉声问板栗道:“板栗,咋回事?”
板栗还没开口,柳儿娘跳起来又是一大篇话,大意是张家和郑家的娃儿仗着人多,欺负她孙子。
她一边喷口水,一边从身后拉出两个结实的小娃儿,一个跟葫芦差不多大,另一个跟青山差不多大,长得跟孙铁柱很像,一看就知道是孙家后代。两人身上都滚了一身灰尘,脸上也是脏兮兮的。
葫芦站在她面前,等她说完,皱着小眉头道:“谁欺负他们了?不过是闹着玩罢了。”
柳儿娘眼一瞪,牵着小孙子的衣襟直抖,一叠声地问道:“闹着玩?有这样闹着玩的?几个人压在板儿和七斤身上,瞧这身上糊的泥巴。就这样欺负人,欺负了人还不承认?”
黄豆虽然人小,却最是个精明的,又不肯吃亏,他把青山往前一推,大声道:“是板儿先把青山小叔推倒的。瞧我小叔身上也有灰。”
杨氏听了大怒,一捋袖子就要上前跟柳儿娘吵。
葫芦一侧身挡住奶奶,小脸绷得紧紧的,对她道:“奶奶不要插嘴,这是我们小娃儿的事,大人不要搅进来。”一边对板栗使眼色。
杨氏想跟孙子说“这老娘们就是煮不烂的,你吵不过她的”,却被菊花一把拉住,往回拽。她狐疑地瞅了闺女一眼,不明白为啥她当娘的站一旁瞧着,倒让娃儿跟一个婆娘吵。
柳儿娘跟黄豆吵了几句,哪里说得过他,这娃儿从小就跟哥哥姐姐妹妹们吵惯了的,小嘴巴特会拐,一扯扯老远,都没边了,气得柳儿娘对他直瞪眼。
菊花忍不住偷笑起来,梅子也悄悄地捏了捏她手心。
板栗趁着柳儿娘喘气的当儿,上前跟小大人似的对她道:“孙奶奶,你来了现在,一直说不停,也不让我们说话。你问问板儿,我们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一个村的小娃子,哪天不都是打打闹闹的?我跟泥鳅一天要打好几架,谁也没生气过,三顺叔也没跑来骂我欺负泥鳅,我奶奶也没去骂泥鳅欺负我。”
秀气的泥鳅依旧留着杩子盖头,只在顶门上扎了个结,他听板栗这么说,便往前一站,睁着黑亮的眼珠对柳儿娘道:“孙奶奶,我们常打架的。我还跟亮子打架哩。我打不过他,就跟板栗一块上,才把他打倒了。大嘴叔也没骂过我们哩。”
阔嘴巴、大鼻子的赵亮听了这话,呵呵一笑,嘴巴裂到耳门,摸着脑袋连连点头。
葫芦却问那个大一些的小娃儿道:“七斤,那往后是不是咱们都不要理你了?为这点小事把大人都扯进来,说那些有钱了、当官了的话,谁都跟你这样?”
七斤听了心慌,又见小伙伴们都鄙夷地瞅他,觉得很丢人,遂涨红了脸对奶奶道:“奶奶,我们闹着玩的。哪一天不打几架?刚才是板儿推倒了青山,我们才哄到一块打闹的。我跟板儿又没摔坏了。你快去姑姑家吧。”
柳儿娘见孙子帮人家说话,以为是被欺负怕了,气得脸都变了色,喝骂道:“你个缺心眼的小砍头鬼,人家哄你哩,你当真哩?这打了人,还编出一套理由来,个个都帮他老张家。嗳哟!这清南村没法住了……”
她拍着大腿干嚎起来。
却听一声清脆的童音大喝道:“葫芦,板栗,走啦!咱们男人家,跟她个娘们掰扯啥?你能扯得清?夫子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菊花听了一呆,循声望去,却是赵锋那娃儿,真是好大一个 “小男人”——
头上扎着两个小羊角,穿着紧身利落的短装,手里握着张杨送他的木剑,轻蔑地瞧着柳儿娘。见她收声张口结舌地看向自己,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然后翻眼望天,一副不把她当回事的吊儿郎当相。
柳儿娘咽了下口水,她还真有些怕这娃儿:一岁多的时候就敢跟她打架,这会子都九岁了,壮实的很,看起来倒像十一二岁的样子,要是她再骂,没准这小子就敢领着一帮娃儿把她一顿狠揍。
正生气的时候,黄豆跳了出来,昂首挺胸,展尽平生所学,煞有介事地说了一通话,噎得柳儿娘直翻白眼,一声也不敢言语。
“就是,跟她扯不清。‘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斗大的字不识两箩筐,还喜欢骂人,也不嫌丢人。‘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板儿,‘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自己说,咱们可是欺负你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菊花听得心里直抽,直想放声大笑,差点憋成内伤;小葱也很无语地瞅着小表弟,这娃儿想必觉得这几句话念出来吓倒一片人吧!
板栗和葫芦一边一个,拉着这小子转头就走——实在太丢人了!
旁人不懂,李敬文、泥鳅等大点的娃儿还是懂的,他们听黄豆胡乱拽文,一个个笑得弯了腰。
柳儿娘不知小娃儿们笑啥,还以为黄豆说了好高深的学问哩,因为,她常听孙子在家读“子曰”。她不敢回话,怕说错了娃儿们笑得更厉害,只得恨恨地看了杨氏和菊花一眼,一言不发,拉着孙子转头就走,扯得两娃儿直趔趄,嘴里抱怨不休。
这里众人哄笑着也跟在葫芦身后往郑家去。
菊花见赵锋瞅着柳儿娘的背影,十分得意的模样,故意板脸道:“锋儿,你好本事哩。照你那话的意思,菊花姐姐也难养,是不是?”
赵锋难得地红脸道:“又没说菊花姐姐。”
菊花疑惑道:“难道我不是女子?”
赵锋吭哧两声说不出话来。他不喜欢读书,哪懂那许多东西,也就记得几句现成的,这一句常被小娃儿们用来骂人,他自然就记住了。
小葱撇撇嘴道:“这句话的意思根本不是说女人的,三叔乱说。”
李敬文和泥鳅急忙问小葱,这句话难道另有解释?
葫芦见小葱不说话,便主动道:“这个‘女’指的是‘汝’。”
李敬文诧异地问道:“夫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葫芦等人看了菊花一眼,就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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