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阳，自雨后清朗的晴空照下，让晚秋湿冷的大地多了一丝暖意。

官道积水遍布，但夯实的土地没有一点塌软的意思。

一人孤零零行走在道路上。

身穿蓑衣，头盖斗笠，腰间挂着酒葫芦，背着一把重剑，披散的头发遮住半边剑身。

赤足行走，遇到积水视若无物，在地上留下一长串的水渍脚印。

“倒霉，连续两晚错过宿头，都两天没睡觉了。”

叶纪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摘下葫芦灌了一口，本想更清醒一些，不想美酒的醇香让他更有了困意。

“走了四天，算算路程，距离兰阳城也不远了。”

一匹马飞奔而来，停在眼前。

叶纪抬头去看，却是个光头和尚。

“道士，你可曾见过这个人？约有九尺高，体格雄壮，曾在庄县一带活动。”

和尚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像，画像中人容貌凶恶，胡髯茂盛，赫然就是叶纪的真面目。

“没有。”

叶纪摇摇头。

河阳郡儒道两家不盛，少有的几个道观书院也是沾亲带故，叶纪变换了相貌，但道袍仍在，故而这一路只要是个和尚就会来盘问他。

“他娘的。”

和尚很是烦躁，暗骂一声，纵马离开。

叶纪也不生气，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还是低估了《宝英如来经》的意义，这一路上到处是找经文的和尚，甚至还有维那、僧值、衣钵等执事比丘。

叶纪也生出过立刻将经文交还的想法，但在见识过几个和尚的所作所为后，断绝了这份心思。

甚至于，如果不是答应了顿珠和尚的嘱托，他都想丢了经文，不再管这破事。

行走了一会儿，叶纪从怀里掏出一个书籍模样的玉简。

这是左豹借给他的典书，相当于镇魔司内部流通的百科全书，记录着镇魔司处置邪祟三百多年总结出的经验教训。

叶纪早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只是受限于渠道，所了解的东西零碎松散，不成体系。

而这个典书就像是一条线，将这些知识串到一起，而且极大增长了他的阅历，有很多甚至是民间秘闻。

比如据典书所说，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

女娲娘娘造的所谓“人”，其实就是有智慧的生命，后来这群“人”彼此争斗，相互厮杀，其中一个族群将其他族群全都逐出去，并斥责为“妖”，而活下来的这个群体，则自立为人，传至今已有数万年之久。

又有介绍大周国山川地理。

大周国九十六郡，河阳郡位于西北，向东过两郡可入都城洛京，向西可过通关入陪都西京。

河阳郡南面的万妖山脉，斜纵有万里之遥，不知尽头。山脉中群妖无数，大略有六个大族，上百小族，彼此争斗。

又有许多奇闻杂谈，比如妖族势力远超人类，但妖族千万年来内斗不休，别说联合，连暂时的休战都做不到。

据镇魔司在万妖山脉的线妖情报，在两百年前，有一位雄才大略的妖王联合三个大族、几十个小族群，想要侵略大周。

但双方会盟第二天，狼妖王吃掉羊族祭祀，双方厮杀大战。

蚁族因为栖息地改变，远离蚁后而大量死亡，自行退出，惹得食蚁妖不满，开始拼杀。

总之，所谓会盟前后持续不到半月，最后演变成妖族内战。

叶纪将典书当做故事书，看的津津有味。

步伐不急，感受照在身上的阳光越来越热，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已是正午。

远处一座村子如米粒大小，阡陌田埂将农田分的整整齐齐，不时还能看到一些小人似的农夫。

叶纪莞尔一笑。

不走了，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鼓作气赶到兰阳城。

“小朋友，你们村长在哪？”

叶纪从口袋抓出一把果干，弯下身子，脸上笑呵呵。

由于不熟悉路途，叶纪每次路过市集城镇购买许多肉干、蜜饯、果脯，当个零嘴调味。

虽然改变了相貌，去掉了大胡子，但距离和善两字还是相差甚远。

几个孩子吓得跑回村子，躲在围墙后面，怯怯露出两个总角和一双天真的眼睛偷偷打量。

叶纪郁闷地挠挠头。

我寻思这张脸也不难看啊。

“客人别多心，小孩子都怕生，您找哪位？”一个村民赶紧迎上来。

“我是过路道士，来讨口水喝，最好再能借宿一天，放心，在下会支付宿金。”

叶纪拱手说道，全无斩妖除魔的凶悍戾气。

“这，俺做不了主，要去问村长。”

“有劳了。”

外人的到来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轰动，毕竟这个村子贫穷偏僻，距离兰阳城不到二十里，往前不远就有市集乡镇，少有行人驻足村子。

不多时，许多村民簇拥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走出来。

村长是见过世面的，“道长见谅，你这身打扮，我们这些乡野小民看的心里害怕。”

叶纪拍了拍背上重剑，笑道：“一路上要斩妖除魔，顾不得仪表。”

村长一愣，“您，会斩妖除魔？”

“自然，一路上杀了不少，村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叶纪也是心中一喜。

“那可太好了。”村长一拍大腿，满是惊喜，“二牛去通知王庄，平安去刘河滩。”

村民们轰动起来，态度不似刚才那么警惕。

将叶纪邀请进村子家中，奉上茶水。

村长叹口气说道：“道长有所不知？我们周围这几个村子都是佛业田，每年收获五成交佛租，三成交苛捐杂税，一成做香火钱。十成粮食，能拿到手的不过一成，平时连温饱都难，哪有多余钱去请人驱邪降怪。”

叶纪喝完一碗茶，吐了两口茶叶末，皱眉道：“这么多粮食交给广化寺，和尚们就连场面活都不愿意做？”

村长说：“以往每逢佛祖节日，活佛们也会来驱邪，但多是草草了事，这两年不知怎么了，不但不驱邪，活佛们连下山都很少。”

叶纪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这里也是广化寺的地盘。

看村长的语气，对广化寺的崇敬畏惧多过埋怨。

又闲聊了一会儿，询问了道路，其他两个村的人也赶来。

纷纷扰扰十几号人，还有围观的，专程凑热闹的，乱七八糟。

叶纪听得头大，让众人到宽阔的麦场集合，排起队伍，一个一个说。

最前面是一对中年夫妻，丈夫说话不是很利索，半天也说不清楚，急得妻子开了口。

“我俩是王庄人，在村口包了一片丘陵种柿子，可从五年前开始，一到晚上，林子里就出现许多鬼火似的光团，一接近就身子发凉，到了白天就消失不见。以前每年都是请活佛帮忙驱除，现在活佛不来，那些光团越来越多，我们晚上都不敢进林子了，还请道长施展援手。”

鬼火？叶纪若有所思，典书中记载的几样东西还真挺像。

“这些鬼火可是四月份出现？色泽为青紫不定。”

“对对对。”

“那是莹芝虫。”

叶纪肯定下来，笑道:“此虫每年四月生，十月亡，寿命不过半年，虫子在夜晚发出的光芒如鬼火幽幽，恐怖渗人。想来是你们柿子林灵气充沛，又有果实，所以滋生。”

“那这东西该怎么驱除？”两夫妻紧张道。

“驱除它干嘛？此物于人类无害。”

叶纪解释道:“莹芝虫大如豆，吃果实，人要是生吞了莹芝虫，可以肚子发光，连吃七个，可以黑夜视物，你们可以将虫子捕捉，卖给一些穷书生。”

见夫妻俩连连摇头，叶纪又道:“赶走它很简单，将干艾草焚烧，用烟熏，几次之后，虫子就会减少。”

夫妻俩喜出望外，赶紧拜谢。

见叶纪三言两语处置了邪祟，比广化寺的活佛们还厉害，村民心中大定。

就在下一个村民准备诉说时，一个不断叫唤的声音响起。

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妇人搀扶着青年，似是母子模样。

青年大肚如球，似十月怀胎，走起路来颤巍巍。

“四婶，东田咋变成这样了？”有人惊疑出声。

妇人满是苦笑无奈，“这我也不知道，找了好些郎中都不行，所以特意来让道长看看。”

“怪不得这一个多月都没见东田哥，你是在家做月子吧！”有好玩笑的少年调侃。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东田瞪了一眼，却扯动肚皮，疼的龇牙咧嘴。

叶纪绕着青年转了两圈，又拍了拍大肚子，软如装水的气球。

似笑非笑道:“最近吃什么东西了？”

“没吃什么，就家里的饭。”

“不说实话，人带走吧，我治不了。”叶纪摆摆手。

青年赶紧求饶，妇人更是要跪下，叶纪赶紧拦住。

“道长饶命，我说，我一个月前偷了条鱼，就带回来吃了。”青年苦笑。

“你呀还蒙在鼓里，搞不清楚。”

叶纪摇头失笑，看向村外的辽阔平原，“你们村子周围应该有渔业旺盛的池塘吧。”

“对，就在刘河滩。”

“既有池塘，其中必有小妖，管控水产，繁生渔业，想必是村里人滥捕过分，惹得小妖的徒子徒孙死太多，想要报复又怕人多势众，就搞弄了这些怪鱼来报复你们。”

“本来是用作对付刘河滩村人，结果你手贱偷鱼，也中了招。”

叶纪笑着，说的娘俩满脸羞赧。

“想必刘河滩也有不少人中招，谁家还有病人，赶紧带来，我一块治了。”

人群中当即就有七八个人应声，赶紧跑回村子。

无论男女，顶着个大肚子出门，能让好面子的乡民恨不得钻进地缝。

故而哪怕发生了这种事，也只能将人藏在家里，暗中找郎中帮忙。

让取来黄纸朱砂，叶纪先是画了符纸，贴在众人肚皮上。

然后又取来木桶和银针，银针往肚脐一戳，水流滋滋而出，落入桶中。

“站着吧，等什么时候水流光了，就好了。”

又向妇人招招手，让她过来。

看着她满是补丁的衣服，叶纪从怀中摸出一两银子，“去水之后会大病一场，买些补品给他吃吃。”

“谢道长大恩大德。”

趁着青年出水时候，叶纪又帮忙处理其他村民家中怪事。

约有三刻钟，刘河滩也来了九个大肚子村民，叶纪照样帮其放水。

“道长，咱们这放完水，是不是就去杀了那水妖？”有村民问道。

叶纪摇摇头，“上善若水，灵气绵多，你杀了这个，很快又会养育出新的。放心，绝大多数妖物与人并无瓜葛，也不敢招惹人类，你们是滥捕过度，引得小妖不满，才用小手段稍微教训，这种水腹，哪怕不用我治，三个月后也会自己消失。”

“今后注意一下捕捞的数量和节奏，不然这种小毛病层出不穷。”

但叶纪还是取出一张符纸，交给几人，“但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把这个符纸燃烧，化作灰烬后撒入湖中，喊‘真武道长敕命，邪祟再敢作乱，必诛之’，够它们喝一壶的。”

几人赶紧接过。

叶纪又处理一些人家的怪事。

有些是村民少见多怪，疑神疑鬼。

有些是小妖小怪，于人无害。

有些可能会对人造成伤害的，也就一张符纸解决，连重剑都没必要动用。

做完这些，叶纪也快成了菜市场上的大妈，手提肩挑，菜蛋油量。

村民们对于叶纪免费除邪很感激，拿出了自己仅有的东西做谢礼。

叶纪哭笑不得，最后突发奇想，让村长将这些东西都做成饭菜，今晚在村子里共庆。

越想越开心。

叶纪还拿出十两银子，派人去买酒肉，自己则和村民们聊天说谈。

没有邪祟鬼怪，恩怨情仇，尽是些家长里短，闲言碎语。

偏偏叶纪听得舒坦，到了可乐处便哈哈大笑，愤怒处便破口大骂。

这种毫不掩饰的姿态也将他与村民间最后的隔阂破开。

夜晚来临，篝火燃起，饭菜飘香，呼声热烈。

贫苦的村民很久没有吃饱饭，这么开心。

“老村长，村里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几个村子合起来，养一个神婆巫祝应该不难。”

叶纪喝了一口猴儿酿，问道。

村长手里端着一碗肉汤，哧溜一口，叹道:“这里是活佛的道场，不许有那些妖异。”

村长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道长既然是为了降妖伏魔，我倒知道有个地方。”

“请说。”

村长指向远处在天际下的一片丘陵，“那里叫大龙山，听说其中有蛇妖害过人，现在都没敢去那里。”

叶纪点头应下。

他其实更想了解广化寺，但村长不愿多说，也不强求。

将这些麻烦事抛在脑后，与村民们一同玩耍，尤其是一群小朋友，追着他要蜜饯吃。

宴会持续到月上中天，众人才兴尽散去。

明天要进兰阳城，叶纪也没怎么饮酒，早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