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要死了吗?”任逸飞想着。
夜越深了, 疲乏困顿找上他。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灵魂,既麻木,又沉重。
一个人的逃生之路, 寂寞且悠长,他蒙眼,从黑暗中踏出, 又踩回黑暗, 耳边只有带起的水声。
任逸飞也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无用功,是否出口就是一种自我欺骗。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时间仿佛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存在。
他又倦又累, 双腿几乎失去知觉, 心里带着麻木行走后的一丝丝茫然, 嘴里又干又苦,急需一点干净的水份,休息。
任逸飞不喜欢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死亡,显得他那样可怜无力,即便他死过很多次, 但至今没有适应死亡。
此时他发现了一件不知道算是幸运是不幸的事——水上涨的速度在加快,方向也更明显。并且,新进入的水冲淡了一开始的冰冷。
当然,或许这只是错觉, 因为他已经渐渐感觉不到冷暖。
任逸飞咬着嘴唇, 咬出血。他舔伤口,感受到伤口的刺痛,这种刺痛让他有活着的真实感。
水流缓慢又坚定地上升,他的力气也用完了, 全靠一口气撑,脚麻木地在水中滑行,不知道外面日月流转时光流逝。
任逸飞已经完全飘在水里,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荒海飘荡,头顶没有日月,身下没有虫鱼,旁边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去证明他的存在。
他是机械般向前浮动。
不知何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圈光亮。
它像是‘希望’,透过厚厚的水幕传递到任逸飞眼中,他愣了愣,接着就是大喜若狂,因为冰冷和疲惫失去的力气仿佛也回到身体里。
他忘记了一切,又像是脱去了沉重的负累,朝光亮处奋力划去。
路的尽头是一层薄薄的膜,穿过的一刹那,光明、温暖、温柔的空气全部回到他身边。
他好像越过了时间,意识也迷失其中。
“阿飞,快过来。”
他抱着一个黑色的兔子玩偶,愣愣的由着红衣女人拖往前走。
“妈妈,”任逸飞说,“这里好漂亮啊。”
这里的灯光很亮,人很多,也很漂亮,他们身上都香喷喷的,像花一样。他小心看穿得很特别,说话很特别,走路也很特别的这些人。
越过重重障碍,他被拉到一个角落,红衣的美丽女人半蹲下,两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阿飞,你是我的孩子,天生就是要做演员的。绝对不能比那个女人的孩子差,知道吗?
“只要你能演戏,好好演戏,我做什么都可以。”
女人容很美,声音也很温柔,他却忽然有点害怕,抱紧了黑兔子。
“导演你看,”红衣女人柔柔,雪白的指穿过波浪卷发,眼睛勾魂夺魄,“这个孩子,行不行?”
她面前的中年男人看她,才伸出手,被笑拍开。女人似怒:“你就说行不行吧。”
“行,怎么不行?”
“过来,来,叫叔叔。”女人朝他招。
他走过去,仰头看眼前陌生人,一个粗大巴掌在他脸上拍了下,又轻轻捏了脸。那是一种奇怪的,让人不安的力度。
“这孩子真漂亮……”中年男人的瞳孔扩大了一点,呼吸加重。
“妈妈。”他很害怕,躲开了男人的,伸手想要抓住女人的衣服。
“啪。”女人拍开他的,伸手又把他推给这个陌生男人,“听叔叔的话,一会儿叔叔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乖一点。”
他紧紧抱住了黑兔子玩偶,好像抱住了勇气。
然而终究不成,他哭不出来。众人那种鄙夷、耻笑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任逸飞紧紧抱着里的黑兔子玩偶,死死拉扯着黑色的耳朵。
“妈妈。”他想去找红衣的女人,想去拉她的,想说自己很害怕。
“好好演,演不好,我就不要你了。”
女人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害怕被抛弃,想要抓住,一边跑,一边喊妈妈。
可是她越走越快,他也越追越恐惧,浑身颤抖。那是他的全世界,却在这时将他抛下。
“妈妈?”他艰难地露出笑,想让她高兴。
“不要,”女人回头,“露出牙齿很难看。”
“胡说,我的怎么会难看?”他本能地反驳。
嗯?……不对,他不该是……
任逸飞低头看双,四五岁孩子的,小小的很柔嫩。他环顾四周,形形色色的人走来走去,觉得哪儿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阿飞。”
任逸飞猛地抬起头。
“我都是为了你好。”
女人的脸变幻了好几次,衣服变幻好几次,但她还是最喜欢一身红。听说,她的一身红裙曾经惊艳世界,也惊艳了那个男人。
任逸飞张张嘴,问出一个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妈妈,你爱我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你,除了我,知道吗?所以,要乖乖听话。你乖,我才爱你。”
他怔愣片刻,脸上出现了一个笑:哈,不过如此……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确实是他过于天真。
任逸飞微笑,一步一步后退,每退一步,就长大一岁。他的视线往上升,女人的身影越来越矮,不是记忆中无法抵抗的强大样子。
这个影响了他全部人生命运的女人,是长这样的吗?
她将他当成自己的‘作品’,安排他所有的学习、饮食、穿着、言谈工作。
六岁前他没上过学没养过宠物,因为‘朋友’会妨碍他,九岁前他没有吃过糖果,因为甜食会让他发胖。
他的脖子上拴着一根链子,她的上有一根鞭子。
“抱歉,我长大了。”
任逸飞一把扯断了脖子上的链条,转身离开,任凭身后的人如何叫唤都没有回头。
他从最黑暗的地方走到最亮的地方,是个长长走廊,两侧点着花朵形状的壁灯。
任逸飞盯着墙壁上静静发光的灯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走过去,踮起脚,伸手摘掉一个灯盏。
玻璃灯盏在他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碧色花苞。
“原来如此。”
他想起来了,这一切都是假的。
任逸飞起来,一捏碎了里灯盏。
突然,也可以说是一瞬间,世界一变。活跃的水流声敲醒沉睡的灵魂,跳脱的光线被厚厚的布阻挡在世界之外。
任逸飞的身体已经沉到底,水从嘴巴鼻子进入他的身体,肺部有灼烧一般的疼痛,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他往黑暗处堕去。
呼吸……他挣扎起来。
直到再一次呼吸到空气,死亡的阴影才稍稍淡去,他的灵魂醒过来了,完全清醒过来。
封魔、水,这只是明面上的招数,被他忽略的迷香,这才是花篱真正招待他的。
“谢谢你让我想起这些,花篱。”
他一边笑一边在水中浮沉,瞳色如血。
不知道多久,光线从布条边缘漏进来,水流声越来越清晰可闻,任逸飞知道,目的地近了。
他一点点朝目的地游去,然后一把扯掉自己的遮眼布条,一个奇妙的像是碎裂宝石组合成的出口,在视线的尽头晃动。
不亮,在一个长期处于黑暗中的人的眼里却很是醒目。
四边的油灯早就熄灭在水中,他四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前方是光亮的。
任逸飞游过去,身体抗拒冲刷来的水流,用尽全力朝出口冲过去。任逸飞闭着眼,只感觉自己身上一轻,那种推压他后退的阻力一下不见了。
他睁开眼,就像是从黑夜游进了白日。
属于妖魔的体质在回归,身上细小的伤口很快恢复了,力量渐渐充盈他的每个细胞,身体灵魂都在回暖。
身后看不到‘出口’,只看到一个不断吸取池水的漩涡。任逸飞停顿了两秒,他像是一尾银鱼,带着无数细小气泡一下冲向‘生命’的世界。
这或许是池底,他看到了摇曳的水藻和穿行其中的鱼,水并不清澈,飘很多小小的藻类。
光线穿越厚厚的水落下来,被落叶和游鱼剪碎,把这池底世界照射得如同梦境。
鱼儿受到惊吓,离他远远的,剪切过的光柱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珍珠似的泡沫上。
他憋气往上游去,往有光的地方游。以为早就没了力气的身体次挤出一点求生的意志,双腿摆动向上。
“哗啦。”水花涌动,乌黑的头顶先浮出水面,他仰起头,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也感受明月落下的光线,眼前是红花绿草,也是亭台楼阁。
仿佛次回到了人间。
“原来是这里。”出水的瞬间,属于大妖的体质驱散了疲惫和无力,任逸飞环视一周,发现了自己的所在。
正是荷花池,之前他曾看见倒影的地方。
但无论地上是水下,都没看到高塔,倒是见不少刚伸出枝干的荷叶。
他看了一眼卡牌,信息更新:第二夜新增死亡人数18。这个字数比起昨日的少上许多,任逸飞却没有觉得安心。
昨日死亡的多是经验不足的玩家,但今天死亡的却多是有所准备的。
湿漉漉的恶鬼重回人间,他嘴唇带着不健康的青紫色,眼睛比墨乌黑,白色水雾自他身上弥漫开,将整个荷花池包裹。
风吹来,白雾里走出个头戴玉冠,身披红日破云纹大氅的大妖鹤君。
一只纸鹤从他指尖飞起,伴随着低沉的嗓音:“花语在哪里?”
天将明。
停云阁却是静悄悄的,连最早起的厨房都没有动静。
一缕微光穿破云层落进停云阁,被外面一层透明的结界折射成七彩光,打散了,化作斑点落在依旧阴冷湿寒的地面上。
也落在停云阁走廊上。
若是从远处看,停云阁大概是一个被七彩泡泡包裹的微缩建筑,里面彩色的光像是彩色的云彩,从建筑沉睡的土地上掠过。
任逸飞像一抹影子,静悄悄走过清晨的走廊,穿过一地废墟的院落,也绕过东倒西歪的妖魔们。
他用袖子掩着口鼻,空气中甜香浓郁,让人昏昏欲睡,青鸿已是图穷匕见。
路上没有守卫和侍女,这倒方便了任逸飞,他一路走到千岁殿,才走上台阶,门自己就开了,‘吱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