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身形颀长,头戴一顶银顶盔笠,身着锦衣卫飞鱼袍,腰侧悬着一把长刀,那把精致小巧如同银色短剑的火绳枪则被他背着手握在了身后,只露出一截枪管。
他的脸庞看起来很清瘦,颧骨明显地凸起,深邃的眼窝底藏着一双明亮而狡黠的眼睛,精心修饰过的小胡子仿佛映衬着他缜密果决的内心。
“蜘蛛……”他重复了一声终陵弃称呼自己的话,脸上出现了怀念的神情,“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渡主,也只有你,还能这么叫我。”
“或许我该称你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人?”终陵弃苦笑。
“不,我刚刚从锦衣卫调职,现在是御武司的司长了。”他不经意地摆动了一下腰牌,“锦衣卫也属于御武司管辖,而且新任的指挥使也是我的心腹,所以从本质上来说除了权力更大了,我和之前也没什么区别。”
“是么,那要恭喜你啊。”
“不,渡主,你忘了吗?上一任的御武司司长就是被你亲手杀死的,之后这个职位空了很多年,一直由荒芜宗派出的人代理。被你恭喜,听起来不怎么吉利。”
“彼此彼此,当年你不也做掉了绣衣使西门静惠。”终陵弃虽然受了不轻的伤,但现在和蜘蛛说起话来依旧油腔滑调。
余十七紧握的手心满是汗水,他在边上听着这两个人如同老友一般对话,总觉得这情景着实有些魔幻,他几乎弄不清楚这两人现在的关系了。
“你伤了我爹爹!”沉寂已久的少女忽然爆发出一声怒不可遏的大喊,以袖中的银色利刃狠狠朝那个被终陵弃称为“蜘蛛”的男人刺去。
蜘蛛看似没有躲避,但身形却在银色利刃接近自己的瞬间飞速倒退了三个身位,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攻击。
“刹影步……”冬儿喃喃失神,这分明是忘川的身法,这个锦衣卫的男人果然曾经是爹爹的部下。
“咔哒”一声,火绳枪顶住了少女的额头,同时盔笠下射出的一道冷峻的目光震慑住了正想有所动作的余十七。
“我不想伤害你们。”蜘蛛语气淡淡地说道,“我也没打算取终陵弃的性命,希望你们克制一下。”
余十七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无法想象这个一出现就偷袭致使终陵弃重伤的人竟然能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他的拳头因愤怒而颤抖,过去的经历让他领悟了绝不能在战斗中轻易相信敌人的任何一句话。
这个“蜘蛛”不可信,这是余十七心中所下的判断,为此他绝不打算妥协。
“余十七,别乱动,你不是他的对手。”终陵弃忽然出声制止了蠢蠢欲动的余十七。
“为什么……”
“如果他认为你足够威胁到他,刚才的第二发火绳枪打的就是你了。”终陵弃抬头对上了蜘蛛的目光。
“不错。”蜘蛛点头,“在清除掉我眼中的威胁之前,我是不会来到你面前的。渡主,真遗憾,时隔这么多年的重逢本该是个感动的时刻,但一见面我却不得不先给你一枪,因为我没把握说服你。”
终陵弃轻笑一声:“那你以为你现在就能说服我吗?”
蜘蛛沉默了片刻,手指扣在火绳枪的机括上,语气颇为艰难地说道:“虽然很不想这么做,但似乎也只能用他们的性命来威胁你一次了,渡主,忘掉皇帝吧,帝都的事不是你能管的了的。”
余十七愣住了,蜘蛛的意思似乎是如果终陵弃不能答应他,那么他就会用火绳枪打爆冬儿的脑袋。开什么玩笑?看着自己可爱的妹妹被人杀死在自己面前?还是残忍可怕无论多少次做梦都要惊醒的那种死法?
“蜘蛛……”终陵弃出声的瞬间,余十七便下意识紧张地朝他看去,因为他的回答会马上决定冬儿的生死。
“渡主,还记得当年,大家跟着你追随皇帝,成为了最后的赢家。可是你放弃了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机会,带着你心爱的姑娘回到乌月这个最初梦开始的地方成家,从那个时候开始你便已经注定要与皇帝分道扬镳。北宁十七年来,皇帝多少次陷入危机,帝朝一度风雨飘摇,你也不闻不问,只是安心过你想过的平凡日子。”蜘蛛深情地说完了冗长的一段话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
“那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最后这个时刻,你又忍不住想跳出来承担根本不属于你的责任呢?”蜘蛛握紧左手举在身前,“从十九年前你放弃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决心和小孟做一对神仙眷侣开始,你就该彻底忘记曾经手握刀剑行走在阴影中所做的一切!这既是对你自己选择的人生负责,也是对小孟、对你的儿女们负责!”
终陵弃梗着脖子问道:“那么你呢?既然你已经做了选择,为什么不对它负责到底,刚才直接一枪打死我,你就可以彻底除掉隐患,御武司的朱止司长大人!”
原来他的真名叫作朱止,只是将外号倒过来而已,余十七心想。
“我做不到。”蜘蛛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做出了选择没错,但我的选择并不意味着要和自己的过去完全割舍。渡主,实话实说,二十年前我们相遇的时候我觉得你只是一个满脑子复仇念头的愚蠢小孩,但你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向我证明了你才是忘川等待的人。最后你也确实给了我们所有人救赎,让我们能够从阴影中走到阳光下……”
“难道不是从一片阴影走到另一片阴影吗?”终陵弃自嘲地笑了笑,“我放弃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就是因为当时我已经厌倦了做别人的手中刀。”
“那现在呢?”
“现在我不做任何人的手中刀,我握住刀剑是为了朋友。”终陵弃理直气壮地说道,“蜘蛛,你威胁不了我。既然你不打算杀了我,那你也不会伤害我的孩子。”
“你不要忘记我曾经是一个刺客。”
“我没忘记,但你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刺客。当年是你冒着成为一名叛逆的风险从流鸦手中救下了我和小孟。”终陵弃缓缓摊开手,掌心是一枚染血的铁弹。
蜘蛛诧异地凝视着那枚铁弹,目光在终陵弃的手心和他血肉模糊的胸口来回流转,内心已经有所动摇。
“渡主,你不要逼我。”蜘蛛咬了咬牙,“你要知道,如果你去帝都闹出一场血雨腥风,最先死的人一定是我的手下,这其中也包括当年追随过你的忘川成员,我……只想守护一些双手能够触及到的人和东西。”
“是啊,我明白……”
“但是你不打算妥协,对么?”
蜘蛛话音未落,半跪在地上的终陵弃已经站了起来,他伸手将冬儿从火绳枪的枪口下拉开推到一边,昂首指着自己血迹斑驳的胸膛大声说道:“我们认识了二十年,对彼此都很了解,你知道我是个可以为朋友不惜赌上自己性命的人,你要阻止我,得拿出相应的决心才行!”
“只要让你没法去帝都就行了。”蜘蛛说完这句,垂下枪口对准了终陵弃的腿。
扣下机括的前一瞬间,蜘蛛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余十七正高高抬腿,一脚朝他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