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后,敌我双方就开始埋锅造饭,待到辰时末,同地列阵而出,在河滩前那方圆十余里的洼地排好了阵势,准备交战。
风,不停地掠过阵前的草地,草尖摇摆着绿浪,从高空望下,高畅军后面的马颊河却如一条碧绿的玉带宁静地流淌。
太阳炙烤着大敌,两军对峙着,从辰时一直到午时。
高畅军人少,摆下的是防守阵势,前方全是身披甲冑的精锐,长矛手,刀盾手,弓弩手,按照顺序列好了队列,在王薄看来,对方就像是一头刺猬,自己虽然有一副好牙口,却也有难以下口的感觉。
由于没有找到对方的破绽,战机在王薄看来也就一直不成熟,所以,他迟迟无法下达进攻的命令。
若是按照王薄的打算,他还准备等下去,等到对方的士卒疲惫,甚而怠战之时,方才下达总攻的命令,然而,他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手下的部队却山头林立,人人都有自己的一番盘算,权衡利弊之下,那些家伙并不见得会听从他的号令。
何况,流贼始终是流贼,除了各个头领身边的那些核心力量,其他那些士卒大多为没有经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就算是那些核心力量,也不过打的仗多一些,把别人或自己的命看得轻一些,拼杀凶悍一些而已也都没有经过良好的军事训练。
故而,在这种两军对峙之机,王薄那方的士卒很快就感到不耐烦了。要他们一拥而上。展开混战容易,要他们像现在这样列好队列,对峙着寻找战机则很是困难。随着对峙的时间地流淌,肃杀地气氛在两军阵前越发地浓烈,许多贼军的士卒渐渐无法承受起来,他们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无法忍受等待地煎熬,一心只想上阵。不管是生也好,是死也好,总能从这难熬的气氛中解脱出来
相比之下,高怀义统领的这一万人则比那些贼军的忍耐力好了许多。
在这一万人中,只有两千人是正规军,由高怀义统率镇守平原郡,其余那八千人乃是从平原各地征集而来的精壮,这些精壮大多来自各地农庄。他们以前都是像小二黑一般的流民,也有一部分来自当地地大族,那些大族的身家性命现在已经和高畅的政权捆绑在了一起,面对王薄的袭扰。他们自然只有奋起抗争,若是让王薄攻下了平原。对那些大族而言,损失就太大了。
高畅虽然一直在打压世家大族的势力,但是,他们毕竟还能生存和延续下去,并且,高畅也给他们指出了另一条路,他们不用只是在土地上积累财富,开办各种各样生产新物件的作坊则更能赚钱,这时高畅还只占据河北的几个郡而已,若是让高畅夺得了天下,商业重新流通起来,那时他们的财富将成倍成倍地往上增长,另一方面,他们这些关东大族也能一扫数十年的颓势,重新在庙堂上站住脚,将那些粗鲁不文的关陇门阀压在身下。
所以,但凡目光远大的那些世家大族,以及从高畅这里已经得到了好处地家族,都不会在最近的风波中出面公然反抗高畅地政权,他们都在暗中观望着,犹豫着,等待着,只有那些目光短浅的宗族,受到大力抑制的豪强势力这才旗帜鲜明地反对高畅,在最近一系列的暗杀行动,争地抢水风波中大出风头,现在,高畅还顾不得对付他们,不过,他们全都上了监察司的黑名单,一旦高畅腾出手来,下场不问也知。
正因为有许多世家大族并没有公然反抗高畅,当王薄率军入侵之际,为了保护自家的利益不受那些乱民的掠夺,这些世家大族纷纷出钱出人,高怀义才能在短短的十来天内积聚一万兵力。
由于大型铁厂和矿山的存在,高畅军的武器和铠甲等装备并不缺乏,高怀义统率的这一万人中,不但每个正规军都领有统一制式的武器和铠甲,就连那些八千匆匆召集而来的精壮,也领有打造精良的武器,当然,人人一身甲冑却还做不到,他们大多身披简陋的皮甲,头上也没有戴上战盔,不过,却也有一部分身强力壮,往日在农闲时受过民兵训练,或者是从军队中退役的老兵领有铁甲,小二黑就在这些人中间,他们作为第二队存在,随时准备支援第一线的友军。
高怀义摆在第一线的队伍有一千多正规军,在他看来,和变民军作战,最好先声夺人,那些贼子毫无军纪,也没有坚强的作战意志,当战斗顺利时,他们就像饿狼一般凶猛,而当战局对他们不利时,他们则会像被狮子追猎的羊群一般散于四方。
所以,顶住对方的第一波进攻是关键,因此他将战斗力最强的正规军放在了第一线,战斗力第二强的那批部队则放在第二线,留在第三线的则是战斗力最弱的部队,当敌人冲破两道防线杀到后方时,这些人也只有拼死战斗,在他们后面是宽敞的马颊河,他们无路可退。
除此之外,高怀义还将军中那仅有的五百精骑埋伏在了山坡后面,那是他的杀手锏,他将整个战局都压在了这支精骑上面。
对于高怀义的部署,王薄一无所知,看见对方衣甲鲜明,杀气凛然的第一线部队,他不由心生忌惮,若是对方的一万人都是如此,这场仗就难打了。
要知道,在他的军
除了他手下的两千精锐力量,以及各个头领的亲兵外士卒都无法身披战甲,好一点的也还有着一身皮甲,大部分却只穿着一件单衣,武器也五花八门,那些被裹挟进来的百姓手中有的甚至只拿着一根木棍。
这还是得到了宇文世家地资助,那些亲卫们才全部穿戴上了铁甲,若是没有宇文世家地资助。情况将更为不堪。
不能大意啊
出于谨慎的目的。王薄原想再观察一下高怀义地布阵,寻到最合适的战机时再发出攻击,然而。他手下的那些人则等不了这么久,特别是那些从豆子炕出来的家伙更是如此,在这些头领中,很有几个窦建德的义子,他们一心为窦建德报仇,并没有多好的耐心。
他们纷纷向王薄请战。王薄却总是不许,这让那些桀骜不驯地家伙分外不满。
到了午时初,那些家伙终于忍不住了,他们率先开始了行动,率领本部人马脱离了战阵,朝几里外的高畅军冲了过去。
看到这样的情况,同时,也知道在对峙中本方的士气一直在下降。无奈之下,王薄只好下令了全军总攻。
不过,他将自己的那两千亲兵放在了后面,作为预备队使用。若是战局对本方有利,就将这两千人投下去。彻底击溃对方,若是战局对本方不利,那对不起,他王薄就不奉陪了
只要保存好这两千骨干,他随时可以再拉起几万人的队伍来,只要这座青山在,何怕没柴烧啊
那些报仇心切的家伙自然不知道王薄的盘算,那些嗷嗷大叫着向敌军冲过去地底层士卒对此则更是一无所知了。
张大双手高举着横刀,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随着人流朝前冲去,就像身处在漩涡中一般,他仿佛身不由己地被被人带着向前跑着,这个时候的他,和身边所有的人一样,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被他们地那个知世郎出卖了。
数年前,他们一家从信都朝平原流亡,途中,爹娘兄妹相继死去,或死于饥饿,或死于战火,只剩下了他和兄弟小二黑,然而,最后他也和自己的兄弟分开了。
他被裹挟进了张金称地变民军中,为了生存他拿起了刀枪,自从杀了第一个人,抢得了那一家的半袋麦子后,他就彻底沉溺了下去,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你要想活下去,就只能不停地去杀人,去抢劫,你只有比周围的人更凶更恶,你才能生存下去
张金称的大军被击溃后,他带着几个人进了豆子炕,跟了别的头领,在大头领格谦大人手下混饭吃,格谦大人死后,他们又跟了别的人,就这样不停地往复,最后跑到了渤海,跟了知世郎王薄。
时光飞逝,他身边人的面目在不停变换,不停地有新人加入,有老人死去,新人变成老人,然后接着死去,他效忠的头领也在不断变换,每一个旧头领不是在内部火并中被杀,就是被官府砍下了脑袋,而他依然活着。
身上的伤疤在增多,他依然活着。
偶尔,静下来的时候,他也会想起信都的那个家乡,他那贫穷却不乏乐趣的童年,想起他那死去的爹娘和兄妹,想起那个不晓得现在是死是活的兄弟小二黑,他那样瘦弱,多半已经死去了吧说不定会成为别人的腹中之食,在饥饿难耐的时候,他也曾经吃过人肉,想到自己的兄弟也成为了别人的腹中之食,他就决定心中忿忿不平,这时候,他就会仰天长啸,大骂头上那贼老天,这时,他就需要厮杀,需要血腥,需要发泄内心的愤怒
渐渐地,他不再回想过去,然而那些回忆总是不请自来,而这时,他内心就有一股嗜血的冲动,那时,就算和他最亲近的伙伴也不敢靠近他。
就在半刻前,两军对峙的时候,张大又想起了过去,这让他此刻双眼血红,心中充满了嗜血的。
他张大了嘴巴,嗷嗷叫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眼中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变成了血红色,在闲下来的时候,他总是渴望着活得更久一些,然而,在战场上,他却渴望着毁灭,渴望着杀人,也渴望着被杀,渴望着一切的结束,或许,自己只有在死后的世界才能寻找到那片宁静吧
嗖嗖
随着一阵刺耳的尖啸声,在张大的眼中,一团黑云笼罩了整个世界,它遮住了那片血红,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身边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周遭的人群变得稀疏了一点。有人停下了脚步,嘴里发出悲鸣,想要掉头往回跑。然而,他们很快被身后疾奔的人推到,身不由己地倒下,被其他人所践踏,呻吟着死于非命。
张大并没有被这些情况影响,他加快了速度。朝前奋力奔跑,疾风迎面打在他脸上,他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地快意
只有像这样朝死亡奔跑,他才能忘却所有地一切。
五月十八日,辰时三刻。
颜色不一的数百面旌旗像秋日的麦穗一样在马颊河东岸地河滩洼地上起伏,从高空俯瞰,数万人像一群蚂蚁一般纠集在一起,展开着生死拼杀。到处都是沸腾的嘶喊声和军鼓声,其中,偶尔夹杂着一声苍凉的号角。
白云漂浮在蓝天上,一动不动。分外宁静。
战幕拉开后
军在遭受高畅军弓弩手三次齐射。在付出大量伤亡于冲进了高畅军的阵线,双方纠缠在了一起,展开了厮杀。
没有什么阵型可言,王薄的人只晓得朝前冲杀,他们排山倒海一般朝对方冲去,却无法撼动对方地阵线,就像巨浪不断地拍打礁石,礁石却始终巍然不动。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和双方的战斗力以及战斗意志有关,当然,高畅军第一线部队那华丽的装备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在第一线的高畅军大多身披铁甲,武器也格外地锐利,王薄军的武器的锋利和坚硬程度与之相比远远不及,双方士卒地武器相格,王薄军的武器经常被砍断,不然也会碰出个缺口什么的,王薄军的刀砍在对方身上,枪刺在对方身上,只要不是刺在甲冑挡不到地要害部位,基本上对对方没有什么伤害。
也就是仗着人多势众,经过一段时间的厮杀后,高畅军地阵型才无法保存完整,王薄军暂时处于优势。
然而,当高怀义派出他的第二线队伍增援上来之后,王薄军的攻势很快就受到了抑制。
张大所属的部队在左侧冲杀,他的横刀已经砍折了,现在他手中拿着的横刀乃是从敌人的手中夺得,他奋勇地厮杀着,不知不觉已经杀穿了敌军的阵型,他砍翻了好几个敌人,在他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敌人的尸体,而在他的前方,已经没有了敌人阻挡,空旷的一片,三尺高的草丛被人践踏在地,歪歪地倒在一边。
张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顿时,满脸地血污,他回过头,在他身后几丈远的地方空无一人,他的那些手下正在和敌人纠缠,在十几丈外的地方。
这是一个小土坡,在他身侧,有一株松树,张大靠在松树上,打量四周。
战局对本方不利,张大瞧见敌军的生力军冲上来之后,阵线就一直在朝本方推移,本方的攻势已经完全停止了,右侧则完全展开了守势,他瞧见有些同伴已经脱离了战斗,在往后方跑去,然后,在远处被大帅的督战队射杀在后阵前。
一阵脚步声急促地响起,张大忙回过头。
一小队高畅军从松树后绕了上来,他们中有几人手持长矛,有几人则拿着横刀,朝张大冲杀过来。
张大惨然一笑,他心中已经有了觉悟,自己或许会战死在这里吧
不过,若是可以的话,他还是想活下去,虽然,活着是那样的痛苦,如同野兽一般卑劣,永远被地狱的孽火焚烧,他仍然想活下去。
张大举起刀冲了过去,最前面的敌人散了开去,放他冲了进来,将他包围起来。
小二黑握着长矛的手早已不再颤抖,就在半刻以前,他已经刺死了两个敌军,而眼前这个恶狠狠,满脸血污朝他本来的敌人将是他的第三个目标。
他知道他只要瞧准机会就好,在他前面持刀的大柱子和谷大叔会挡住敌人的冲击,他只需要瞧准对方的空隙,握紧长矛疾刺而去即可。
汗水沿着额头滑落,渗进眼眶,小二黑微微眨了眨眼,敌人的身影一晃,然后,谷大叔的身形就摇晃着倒下,小二黑瞧见一溜血线在空中划过,随后,敌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像一座大山一般,遮挡了天空。
小二黑心中发慌,恍惚之中,他将长矛向前扎去。
长矛扎了个空,贴着那人的腰间刺了过去,小二黑慌忙收力,将长矛拔了回来,他心中低呼一声,完了
他非常清楚,就在自己拔枪回来的那一刻,对方有充足的时间将自己砍成两截。
刀锋迎面掠来,小二黑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的脖子能感觉到冷冽的寒风,然而,对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下了动作,那刀锋凝滞在半空,不曾落下。
小二黑仓皇后退,然后脚跟猛地一蹬地面,手中的长矛按照训练时那般又狠又准地朝前扎去,穿透敌人的腹部,透背而出。
张大嘴里咯噔了一声,身子摇晃着,他直直地望着小二黑,想要说什么,小二黑惊惶地避过了他的瞪视。
他用力拔出长矛,从慢慢倒下的张大身边跑过。
弟弟
张大嘴里发出一声连他自己也听不见的呼喊,他伸出手,想要拉出从自己身边跑过的兄弟,然而,只有风从他的指缝间划过。
他面朝大地倒了下去,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暗也随之降临
小二黑和同伴一起朝前跑去,加入了另一个战团,三个人了他格外地兴奋,他想今天自己说不定能杀五个人,这样就能得到上官的赏赐了
半个时辰后,高怀义的五百精骑从王薄军的右翼杀入,王薄军的右翼彻底崩溃,随后,中军和左翼也开始了崩溃,王薄并没有将他的两千精锐放入战场,不是他真的保存实力,而是全军崩溃得太快了,冲垮了他的后军,让他无法组织反击
王薄退回平昌,一个时辰之后就撤出了平昌,遁入了豆子炕,至此,平原郡的战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