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 枯叶落满庭苑,乍一望去, 这不过是一片宫门前的院落,与其他各处并无不同。
但是……爱卿踩在金黄的枯叶之上, 听着“喀沙”作响的声音,除了叶片碎裂,还有类似沙石碾碎之声。
爱卿低头,用靴尖拨开落叶,那下面铺着的竟然是炭火渣和草灰,炭火渣可吸附异臭,草灰用来吸水。
也就是说这儿, 爱卿走过的每一步, 都曾经血流满地,这血多到用水也洗不清,只好倒上这些掩盖去味,待过些时日, 再全部扫去, 这方砖地就能彻底地变干净了。
看到皇上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一片乌黑,宋植就觉得不妙,他本想把这里好好清一清的,但近日是变局不断,他都应接不暇。
首先 ,摄政王 撤换了皇城御林军 、 卫军的统帅 ,好些人被调换了位置。宋 植 因为 “ 铲除逆党 ” 有功 , 被升为正二品 的 “镇军将军 ”。
皇宫内的禁军、御林军见着他都要恭敬行礼,可是他却不能直接发令调遣宫内任何一支军队了,还不如以前的统领之职,能调兵遣将。
其次,是因为升官了,职权也改了,他这个镇军将军,说白了就是一个“职高赋闲”的武将,时常要去应酬一些酒宴饭局,六部的聚会,贵族的家宴,他都得去露个脸,否则就显得他架子太大,会得罪人的。
宋植最厌烦的就是拉扯人脉关系,却偏偏每天都得应付着,这让他非常不满又无可奈何,翻天覆地的变化来得太快,这宫里,恐怕除了摄政王自己,无人可以适应其中吧。
就在宋植沉思之际,皇上已经迈开步子,往前走去,那“喀沙、喀沙”的脚步声让宋植回神,赶紧跟上,但皇上又突然停住脚,仰头四望……。
墙壁上、屋檐上、树梢上、石狮上,都有一道道被银鞭噼砍出的裂痕,它很深,甚至在砖石上擦出焦黑色,爱卿圆睁着眼,慢慢地走到墙边,举高手抚摸过墙上的鞭痕,细碎的粉灰沙沙地落下,北风一吹,就跟落雪一般。
“果真……”爱卿的眼眶红了,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迹,诉说着一场双方拼劲全力的殊死决斗,在这宫里,除了景霆瑞和炎外,没人可以做到这般!
在来这里以前,爱卿还幻想着,或许瑞瑞有着难言之隐,所以在欺骗大家,欺骗自己,他不可能杀死炎儿的,因为就算瑞瑞再怎么反感炎,也不至于取他的性命。
再怎么说 ,那都是炎儿 啊 ……
是他从小疼爱着,悉心照看着长大的弟弟……
“不……”
爱卿扑通一声跪倒在墙边,眼前的一切似乎让他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景霆瑞和炎儿之间,那“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恐怖时刻!
“不……!”爱卿的眼前更看到血,很多的血从炎的脖子里喷溅而出,那是景霆瑞手里的蚩尤剑,是它刺破了炎儿的喉咙!
这里的每一处都有一招一式留下的痕迹,爱卿双手握拳,浑身颤抖着,忽地抬起右拳,勐地砸向墙面!“咚”地一声闷响!
“皇上!”宋植在爱卿跪下时,也悄然地跪在一旁,如今他移着双膝来到爱卿的面前,这才看到爱卿满脸的泪水,神情极为痛苦,他哭得不能自己,也像感觉不到痛那样,一拳又一拳的砸着石墙,那里很快留下血印。
宋植斗胆伸出手,紧紧扣握住爱卿已然血肉模煳的右手,急切地道:“皇上,末将知道您心里难受,可是您这样,末将心里也……”
爱卿终于停止了自虐般的行径,他转过脸来,发红的、满是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宋植看。
宋植直觉的心里抽痛得很,在皇上身边这些年来,还没见过这肝肠寸断、毫无希望的样子。
“先是小德子……后是炎,朕一个也保护不了……”爱卿一边说,一边流着泪,“现在朕连瑞瑞也失去了。”
“节哀啊,皇上,摄政王没有离开您啊……”宋植勐吸着鼻子,眼里也有泪了。
“不,他不在了。”爱卿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着,往回走,“他杀了炎儿……也杀了自己,在这里,他们两个都不在了……”
看着皇上一边念念叨叨地往前走,一边脚步摇晃,宋植担心极了,他才追上去一步,皇上就跌倒了,双膝跪在枯叶和煤渣之中,匍匐在地痛哭着,久久都没能起来……。
############################################################
古月村、望岳山山巅。
南窗下设着一张长几,一只紫檀木的香薰炉放在长几正中,正飘出澹青色的香烟,缭绕着那正坐在长几前,凝眉沉思的男人。
他的手里握着一沓的信笺,全是黄色信封,以蜡油封印,有几封已经拆了,但大部分都是原封不动。
“卫卿,你再怎么盯着它们看,也不会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不如拆开来吧。”煌夜的手里端着一盏由松仁、梅花、玄米烹煮而成的玄香茶,他微笑着把茶盏放在柯卫卿的面前。
柯卫卿端起茶盏,若有所思地饮了一口,放下来道:“可我们不是说好了,爱卿才是一国之君,我们不该再插手其中的。”
“但若无要事发生,青允又怎会接连传信过来。”煌夜盘腿在蒲团上坐下,看着柯卫卿道,“他可不是一个鲁莽之人。”
“是啊,可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也不曾听闻有何大事发生?”
柯卫卿和煌夜虽然隐居乡野,但不代表着消息上的完全闭塞,尤其是地震、战乱之事,因为天下乃一大家,从不能偏安一隅。
“或许是宫内有事?”煌夜握住柯卫卿的手,“看你,急得手心里都冒汗了,却还在硬撑着什么规矩。”
“我……”柯卫卿脸上一红,点头道,“好!我拆便是。”
煌夜微笑着注视柯卫卿,但心里也是一样的紧张。
柯卫卿抽取了一封信,憋着一鼓劲地打开来看,煌夜也凑近瞧着,信中只写了一句话,便是:“犬子成婚,娶得是景家义妹,场面甚为隆重。”
“他竟然娶妻了?”柯卫卿笑出声来,“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是啊,你不一早就盼着他成婚,f卿河辛思沂遥梢愿映墒旆重幔俊被鸵挂彩峭蚍值鼗断玻研沤庸倏戳艘槐椋路鹉羌父鲎掷锿缸乓煌蚋鲆馑及悖锤醋聊プ诺溃骸熬蚌鹁谷换褂幸桓鲆迕茫游刺倒饧隆!
“我倒是听闻过景霆瑞的母亲是一个乐善好施之人,会收养一个女娃儿,倒也不出奇,只是这姑娘我们没见过,真想亲眼看看她。”柯卫卿都有些坐不住了,既高兴又遗憾的心情让他备受煎熬。
“总有机会见到的,这么看来青允捎来的也有好事。”煌夜笑道,他们离开皇城之前有私下交代过青允,但凡宫内有大事,尤其是灾祸,定要来信禀告。
当然,信件往来并非万无一失,若是中途遗失,极易泄露国之大事,所以青允的信里总是挑重点讲,且常用化名、寥寥数语带过,只有柯卫卿和煌夜可以看得明白。
这“犬子”指的就是爱卿了,“景家”就是景霆瑞的将军府。
也许是受到此事鼓舞,柯卫卿很快又拆了几封,有爱卿的新政,还有修媛怀孕的喜事,让他们二人喜笑颜开,然后,在柯卫卿拿起最新来的那一封时,那上面的叙述让他一时愣住,就像艳阳天突然就变了,狂风暴雨大作,让人措手不及!
信内写到:“不知为何,黄家长兄、二弟突起口角,景家大哥从中相劝,护长不护幼下,二弟吵输了。”
“怎么回事?!”柯卫卿无法置信地说,“炎儿岂会对付爱卿?他们兄弟二人从小感情极好!”
就连煌夜都愣怔,想了想道,“定是政见不合吧,炎儿聪慧,但办事略有急躁,顶撞了爱卿,也不无可能,景霆瑞帮助爱卿教训了炎儿,所以炎儿败下阵来,但是,想必现在已经无事了吧。”
柯卫卿急忙去拆别的信,却发现这已经是最后也是最新来的一封了。
“之前,我有担心过炎儿的那些个门客,不论好坏,只要有本事,他一律收编,却不知是埋下祸患,他与兄长的争斗,指不定与此事有关。”柯卫卿眉头深锁,真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双翅膀,飞到皇城去一探究竟。
“你别着急,好不容易才养好身子,可不能再出岔子了。”煌夜温柔地揽过柯卫卿,就像珍宝一般的抱在怀里,耳语道:“兄弟之间,有哪几个不吵架打架的?”
“有,爱卿和炎儿就不会。”柯卫卿背倚着煌夜的胸膛说道。
“呵呵,他们偶尔也会的,只是避着你罢了……要说真不会吵架,大概就只有爱卿和景霆瑞吧。”煌夜说,“他们两个,倒不见有拌嘴不理的时候,不是兄弟,感情却比亲兄弟还要好。”
“你是想告诉我,只要有景霆瑞在,不管发生什么,他们两个都会相安无事吗?”柯卫卿叹道。
“就是这个理,反正有和事佬在,再者,就算炎儿当真做了傻事,也祸不及性命,要不然,我们接到的不会是青允的信,而是青允本人了。”
“你说的都对,可我的心就是‘扑通扑通’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事……前些日也是,总是觉得心里不安。”
“要把北斗找回来瞧瞧吗?”
“不用了,好容易我安稳些,他才得以自由地去采摘天下奇珍异草,去研制他的天下第一丹药‘龙鳞’,这会儿突然叫他回来,可又要让他梦碎一次了。”
煌夜笑着伸出手指切在柯卫卿右手腕脉上,仔细诊了半刻,确实无病症之象,只是有些心气浮躁。
“卫卿,眼下除了这些,也没别的坏消息了,我们可不能自乱阵脚。”煌夜安慰着柯卫卿,“何况,就像你之前说的,卿儿才是大燕皇帝,你也知道他知人善任,治国有方,历经数次磨难,依然能安然度过,我以为眼下也没有什么比贾鹏贪腐,睢阳地震更厉害的事儿了,兄弟嘛,免不了吵吵闹闹,到底会重归于好的。”
“我知道,只是……唉,但愿是我多心吧。”柯卫卿却轻轻叹气道,“卿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
“太依赖景霆瑞了。”煌夜说出了柯卫卿一直以来,放在心里的忧虑。
“是啊,不是说他不值得依靠,而是,景霆瑞若有什么差池,对卿儿的打击会极大,而身为帝王,要以大局为重,不应有一个“一击便溃”的弱处。”
“说到底,你也是怕儿子伤心,怕景霆瑞有什么不足之处,会让卿儿失望。”
煌夜理解柯卫卿的忧愁,“但是爱卿心宽着呢,我还记得,我宣布禅位时,原以为还能看到他急得哭鼻子,结果他竟这么冷静地看着我,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卿儿并不是一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孩子,不管他有多依赖景霆瑞,也有着自己的主张,这一点恐怕连景霆瑞都未曾看透过吧。”
柯卫卿没有说话,似在寻思煌夜话里的道理。
煌夜怕他思虑太多,伤了精神,便道:“难道我烹煮的茶,没有北斗的好喝,你怎么就只喝了一口呢?”
“怎么会,味道虽有不同,但心意十足。”柯卫卿被煌夜那副委屈的语调给逗乐了,捏起青瓷茶盏,将它一饮而尽,明明是茶,却醇香如酒的滋味在唇齿间回味无穷,也把柯卫卿那份忧郁不安的心情暂且压下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