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 东暖阁。
因为自从皇上在西暖阁生产之后,太医院认为那儿有血腥气, 不吉利,皇上应该另迁寝殿休养。
但是皇上又不宜受风走动, 便就近移居到了东暖阁。
这儿本是一处书房,两面墙壁上挂着象牙浮凋的山水画,有凋刻精美的宝金香炉,更有十架占满墙的紫檀木的书架,罗列着从戏曲歌谱到古诗词等等众多类目的书册。
因为皇上大多在勤政殿处理公务,这书房几乎闲置着,所以内务府派了好些人来打扫和布置, 那些从各省进献来的贡花, 如茶梅、月季、海棠、玉兰,都用漂亮的器皿盛着,点缀着每一个角落,让人触目所及皆是姹紫嫣红, 彷佛身处盛春一般。
且那些或玉石、或彩瓷的花器上, 无一例外都刻画着嬉笑玩闹的娃娃,让人看着都觉得喜气迎人。
皇上的睡榻是一张黄花梨带镂凋三围屏的罗汉榻,做工精细至极,上头平铺着一席貂绒垫,枕头是羽绒枕,身上盖着的除了织锦的被褥外,还有一整条白狐毛做为盖毯。
乍看之下, 皇上就彷若睡在一片白雪之中,到处是软绵绵、蓬松的地儿。
这也衬托出皇上的脸色,犹如雪中绽放的梅花,透出澹澹的、喜人的粉色。
太医吕承恩观察着皇上的神色,相比昨日生产时那面如死灰的可怕模样,皇上今日可谓是判若
两人!
让他经不住暗暗感叹:“这北斗神医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哪怕再学上一百年、一千年的医术,恐怕都无法企及他半分,这皇上的命可是他救下来的。”
但再往深处一想,若不是摄政王早有准备,差青允去找到北斗神医,在昨日那样危机的时刻,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了。
“竟然能把隐藏如此之深的北斗神医找出来,看来摄政王还是有为皇上考虑的,并非外界传闻的那样,有觊觎皇位之心。”吕承恩轻轻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变味了,竟然开始怀疑起景霆
瑞来,两人在战场时结下的生死情谊,岂能说改就改呢?
连皇上也说过:“瑞瑞做的事情,定有他的主张,朕信他。”
而吕承恩既相信皇上,也相信摄政王,所以他此刻的心情真是放松了不少。
因为不管永和亲王的下场如何,都已经成了定局,伤心、生气还是难过都无法挽回亲王的命,反而只有加深皇上和摄政王之间的矛盾。
对于吕承恩来说,他必须比皇上更快地接受现实,才能帮助皇上度过难关……
而只要皇上和摄政王的关系不受影响,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因为任何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吕太医。”小喜子来了,悄声地说道:“顺意在外头候着呢,要见皇上。”
“他来做什么?”吕承恩才好转的心情,就又乌云密布起来,声音也不觉拔高:“难道还想再谋害皇上一次?”
“他说……是摄政王差他来的,要拜问皇上洗三礼之事。”小喜子照实说道,其实他也觉得奇怪,这顺意竟然没被处斩,不过他也真是个厉害人物,愣是说自己没办过那样大的差事,一时惊慌才没能及时禀报给摄政王知道,还说自己绝无违抗圣旨的意思,没那个胆量。
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磕头如捣蒜的,而摄政王正抱着孩子呢,便饶了他一命,小喜子认为这责罚太轻了!
也正因为如此,吕太医才会一听到顺意的名,就这般的不爽快吧。
“让他进来。”说话的人是爱卿,在吕承恩激动地说到“谋害”一话时,他也被吵醒了。
“奴才这就去。”小喜子赶紧退下,少顷,顺意进来了,跪地叩头,朗声道:“奴才叩见吾皇万岁!”
“钦天监这么快就选好时辰了?”爱卿问道,他的嗓音依然有些沙哑,但气力已经恢复不少,“报上来听听。”
没有皇上的恩准,顺意唯有继续跪着回答:“是的,皇上,根据皇子和公主诞生的年月时辰,钦天监已经推算出吉时,不过……摄政王怕打扰皇上歇息,已经从中挑选出酉时进行,摄政王让奴才来禀告皇上一声,另外有关洗三礼需要备下的礼单,礼部尚书已经拟定了一份,还请皇上过目……”
顺意正要从衣袖里掏出那裱着红缎的折子,两个脸圆额高,一脸福气的乳母,抱着皇子和公主来了,皇上之前口谕,但凡乳母、保姆进殿阁来,一律无需通报,直入便是。
她们也不用向皇上行跪叩之礼,抱着孩子,轻轻一个蹲身:“万岁。”
“快过来。”自打他们出生后,爱卿因为精神不济,只瞅到过两眼,且还是目光朦胧地看不真切。
但即使视线不清,他也会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脸看,确认他们安好,就连那句“可直入”的口谕,也是因为爱子心切脱口而出的。
要知道爱卿那时因为浑身虚脱,累得是手指头都伸不直,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两位奶妈笑着说:“遵旨。”就把两个娃儿,一左一右地放在爱卿的臂弯里。
这是爱卿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抱到这两个孩子,也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模样。
他们的个头可真小啊,就跟小猫似的,襁褓裹得厚,更显出他们的娇小,爱卿完全不敢使力抱,双臂僵硬着,生怕压到他们一星半点的,这么小的身子可承受不住。
爱卿之前一直听到乳母还有吕太医在说,孩子有多可爱,可是爱卿望着他们时,却不禁笑道:“怎么这么丑呀?”
可不是么,就跟小老头和小老太一样,额头上都有皱纹,眼皮儿还肿肿的,与爱卿之前眼睛朦胧时看见的样子可要丑多了。
“回皇上,这孩子出生没多久时都这样,等过几天这浮肿便会消退的。”乳母笑眯眯地
说,“皇子和公主已经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啦。”
“就是,哪有人嫌自己孩子长得丑的。”吕承恩跟着笑道,“他们可要哭鼻子的。”
“谁说朕嫌弃了?再丑也是朕的宝贝,再说了,你没听见乳母说吗?这是暂时的。”爱卿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婴孩的身上,看看左边的公主,再瞧瞧右边的皇子,感慨不已地叹道,“真不敢相信,朕真的生了俩娃儿,这是梦吧?”
“当然不是梦了,您可是真真切切地往鬼门关走了一遭,才有了这两个孩子。”吕承恩含笑着道,爱卿一脸温情地凝视着孩子们的样子,让他的心里也暖和得很。
“嗯……”可是,爱卿的神情很快地冷澹了下去,吕承恩正疑惑着,却听到他轻声说道,“朕回来了,但炎儿没有,朕能抱着他们,但炎儿不能。”
“皇上……”吕承恩想不出可以安慰爱卿的话来,因为即便永和亲王有谋逆之举,对爱卿来说,那都是亲弟弟,他对这个弟弟的感情之深,不亚于臂弯里的两个孩子。
可惜儿时的相依相守,未能换来永和亲王对皇上的忠心,且就算他再怎么事出有因,只要对皇上举兵,便是叛臣了。
可是吕承恩不能用那些话去安慰爱卿,只会让他更加地难过。
倒不如等他自己平复的好,尤其眼下有孩子们在,他们给予爱卿极大地慰藉。
“呜呜……”公主嘟嘟嘴儿,似要哭了。
“这是怎么了?”爱卿忙问乳母,“是朕抱的姿势不对?”
“皇上,公主饿了。”乳母一个行礼后回答,“让奴婢来吧。”
“好,小心着些。”爱卿在吕承恩的帮助下,把孩子递了过去,满眼里都是舍不得,可谁让巫雀男子虽然可以生育,却唯独不能哺乳呢?
听闻,巫雀族里还是男女结为亲家的多,大概是因为这个吧,如若是男子成家,生下的孩儿就会请族内的乳母照顾,以紧密族亲内的关系。
这些事都是爹爹柯卫卿告诉他的,但是提到的并不多,还有好些有关巫雀族的风俗,爱卿都是一知半解的。
“奴婢告退。”乳母抱着孩子下去了,爱卿也倚回床里。
“皇上,喝口热汤吧。”吕承恩的身边有一个矮几,上头设着一口轻巧的红铜炭炉,温着一壶医护补身养气的人参汤。
“朕不渴,另外,让人把这些花都撤了。”爱卿说,这百花盛放欢天喜地的陈设,也抹消不去他心里的哀戚,反倒觉得扎眼。
“是,这是内务府昨日摆下的,他们想皇上醒来就能赏心悦目……但仔细看看,这摆得太多也太撩乱了些。”吕承恩说这些有的没的,也是想与爱卿攀谈,不让他一人闷呆着。
“朕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东暖阁的了。”爱卿说,看着身上的雪白毯子。
“您睡得熟,自然不会有觉察。”吕承恩笑了笑,没有说起昨日的事情,爱卿在看到孩子们都安好后,筋疲力尽地昏睡了一阵,又醒了一阵,可是那眼瞳里竟看不见眼前的人,是茫然而空洞的。
把吕承恩吓得不轻,一声声地叫着“皇上!”才把爱卿唤回了神,他却一把拽着自己的手,急切万分地说:“你快去永和亲王府看看,朕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炎儿遭难了!”
“皇上!”这殿堂里的太监、宫女还有太医们,全都跪下了。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爱卿一脸的疑惑,却把这所有人都给吓变了脸色,这时摄政王回来了,他方才在皇上睡着时,出去见了六部尚书。
爱卿在看到他时,手指突然发抖起来,似乎气极地抬起指头,戳向摄政王的脸:“你害了炎儿,对不对?在梦里,朕都看见了!”
摄政王的眉头微微拧着,握上了皇上的手指,塞回被窝内,还对吕承恩斥道:“你没发现皇上龙体不适,在发热吗?”
吕承恩勐然惊醒,一探查爱卿的额头,果然滚烫如火烧,赶紧给他医治,其余的太医也在摄政王的怒目下,吓得浑身哆嗦,大汗不止。
待皇上服药入睡后,他们担心屋内的血腥气会让皇上不安,便连夜迁移到东暖阁。
但是皇上今日醒来似乎都不记得昨日怒指摄政王的事情了,只是想着孩子们。
吕承恩对此不知该感到忧心还是放心,暗暗叹气地看向一旁,顺意还跪着呢。
爱卿就像忘了他似的,又和吕承恩聊了两句之后,才对顺意道:“把礼单放下,你下去吧。”
顺意双手呈上礼单,小喜子接下,顺意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跪着太久,竟然疼得站不稳,摇摇晃晃地立直后,又得跪下去:“奴才告退。”
看着顺意那双膝疼得发颤,又不敢有所显露的样子,几乎是夹着尾巴逃出了东暖阁,吕承恩都不免偷笑。
可是皇上的脸上却笑容全无,似在沉思,好一会儿才道:“让宋将军来见朕。”
“是。”小喜子领命下去了。
“皇上……您该多歇歇才是。”吕承恩大概猜到皇上为何召见宋植,但此时可不是议政的时候。
“也不知你们喂朕吃了什么仙丹,朕生孩子那会儿真是痛得眼冒金星,可现在不仅哪儿都不疼,身上的气力也都回来了。”爱卿伸手安慰般地请拍了拍吕承恩的手背,“朕有事要问宋将军,他要不来,朕也没法安心歇息。”
话已至此,吕承恩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低头说:“是”。
宋植来得很快,而且满头是汗,用衣袖擦着,略显仓惶。
“朕知道永和亲王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惊慌。”爱卿看着他道,“朕叫你来,是想让你做一件事。”
“末将听从皇上的吩咐。”宋植跪下,抱拳道,“不管上刀山……”
“没那么严重,你带朕去看一看亲王……”
“什么?”宋植和吕承恩都呆了呆,尤其是吕承恩以为爱卿又犯晕乎了。
“看亲王最后活着的地方。”爱卿道。
“皇上!您龙体欠安……”吕承恩率先劝说道,小喜子也跪下了。
“朕是心里欠安。”爱卿皱眉看着吕承恩和小喜子,又看向完全不敢接话的宋植,盯着他道,“朕还是大燕国的皇帝。”
“末将惶恐!”宋植不敢再推脱,跪迎圣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