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冉冉升起, 是个晴朗的好天气,皇宫的金顶在晨光中闪耀, 鸽群展翅而飞,所有的一切都美极了。
爱卿站在长春宫的廊檐下, 与往日的龙袍不同,他今日带着翡翠十二旒珠冕冠,身着明黄缂丝绣金龙七彩万福衮服,整套服饰华丽而又充满着天子气派。
连小德子也换了一身双面绣的织锦蟒缎公服,那是参加国之大典时才用的盛装,当年皇上登基,小德子也是这一身行头, 陪伴在侧。
不过, 皇上自更换衮服后就来到殿外,抬头望着天空以及殿角不言不语,小德子虽然怕误了吉时,但也不敢搅扰皇上的静思。
“禀皇上, 景将军来了。”一个太监猫着身子进来禀报, 打破这份平静,小德子正想训斥那太监,爱卿却摆了摆手,“差不多是时候了,让将军过来吧。”
太监赶紧地下去了。小德子则好奇地问,“皇上,将军怎么这会儿过来?不该在郡主那边忙乎吗?”
“是朕叫他来的, 他身为郡主的兄长,长兄如父嘛,”爱卿语气平和地道,“朕理应与他一同去奉贤殿祭拜一下祖宗。”
“是这样……”小德子点头,不过心里想着,这场面可够怪的,明明是一对深情爱侣,却得在祖宗面前结亲戚,这不管对皇上还是将军,都是一件受折磨的事吧。
“微臣恭请皇上圣安。”景霆瑞亦一身铮亮的环锁兽面精铁甲,腰悬蚩尤剑,身后还跟着一个太监,双手捧着一个长方楠木宝匣。
“将军,请起。”爱卿说,瞧着那宝匣,心里不禁有些紧张。
“这是礼部备下的贴金轴三品修媛册文。”景霆瑞注意到爱卿的视线,便答道,“需在宗庙宣读。”
“是了。”爱卿听到时,悄悄地松了口气,“是有这个惯例。”
所谓册文,就是皇上封册娘娘的公文,需要告知祖宗知晓,上面写的都是对于新妃的为人品性等等的夸赞之词。
爱卿会感到宽心是在看到那匣子一瞬间,还以为连瑞瑞都要给他送“新婚”贺礼,好在瑞瑞还不至于……。
不过,爱卿有察觉到景霆瑞那微微拧着的眉心,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将军又在紧张娘娘的婚事了。
“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爱卿抬头注视着景霆瑞,担忧之意溢于言表。
“微臣身体无恙,故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在景霆瑞这么回答时,小德子已经聪明地领着其他下人退到廊檐外头去了。
“既然你身体没事,为何一脸的肃然?说真的,自打朕决定‘成婚’之后,就没再见过你认真笑过。”爱卿说,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眼下这难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你何必过于担忧,瑞瑞,今天既然是朕的婚宴,你就开心一点吧。”
“皇上的话,是当真的吗?”景霆瑞的声音低沉而暗哑,彷若有千言万语却只能融为这一句反问。
“当然是玩笑话了,朕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也要打起精神来,不是吗?还是说,你现在已经连玩笑话都说不得了?”爱卿表面微微笑着,心里却如同系着一块铁疙瘩,沉甸甸的直往下坠,有时,牵扯得胸口直发疼,但再怎么样,他也不想两个人一同不开心,所以,努力地维持着一张人人都觉得他好心情的――温和笑脸。
爱卿不知道自己终也有这样一天,爱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日子,终究随着过去而逝去了,是周遭在变的关系,还是自己变了呢?
“皇上最近很爱开玩笑。”景霆瑞叹道,“突然就去几个老臣府里做客,着实吓着他们。”
“哈哈,既然他们的家就在皇城,朕去一趟瞧瞧也没什么。”爱卿说,“朕知道自己有孕在身,但不是得病,偶尔出去走走还是不妨事的。”
“微臣知道您是准备妥当才去的。”景霆瑞似有介意地说道,“只是没有通知微臣。”
“就算朕不说,你不也立刻知道了。”爱卿挤挤眉头道,“朕的行辕才到东御苑,你的人就来了。”
“他们是护驾。”
“是啦。”爱卿笑了笑,“你就是爱操心。”
“爱操心的是皇上才对吧,特地跑那一趟,无非是想规劝那些老臣,别再口无遮拦,传我的种种谣言吧。”
“你竟知道?那还怪朕出宫去?”
“您一边和小德子说着不要在乎他们的闲言碎语,一边却还是去了。”景霆瑞突然伸手,轻轻抚摸着爱卿雪白的额头,“这按耐不住的性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
“怎么,你觉得朕没变?”爱卿感到吃惊地问。
“当然,个子也好,还是学识都长进不少……”景霆瑞微微一笑,“都是好的方面。”
“你要是早点这么夸朕该多好,朕也不用晚晚都腹诽你了。”爱卿笑了起来,真心高兴。
“皇上。”景霆瑞突然地跪了下来,低头说道,“微臣对不起您。”
“咦?!”爱卿瞪大着眼睛,“等等!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
“微臣……”
“你要是外头有了相好的,朕绝不饶你!”
“皇上,您的戏文看太多了……”景霆瑞抬头,语气坚决,“没有那样的事!”
“啊?那你还有什么会对不起朕的?要到下跪请罪这么严重……?”爱卿困惑不解地问。
“因为一直以来,微臣都没真正地让你感到轻松过。”景霆瑞苦涩一笑,“当初向您表白心意之际,还大言不惭地抬出过去的约定,让您履行诺言,结果微臣自己却没有做到!”
“约定……?”爱卿想了想,恍然大悟地道,“噢!那个啊!哈哈!当初,朕为了让你说出来,还罚你跪了好久。”
景霆瑞颔首,“微臣当时真得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可以好好地守护您,让您不必承担任何的不顺心的事。”
爱卿忍不住似的扑哧一声笑出来,而且越笑越大声,惹得奴才们都偷偷地往廊下瞄,并好奇景将军到底说了什么?能让皇上这般地开怀大笑?
爱卿一边笑,一边大力地拍了拍景霆瑞的肩头,“你起来,起来再说嘛!”
景霆瑞唯有起身,一双漆黑的明眸目视着爱卿。
“瑞瑞,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啊,就算你说了什么,也不过是一番童言稚语,你又何必要放在心上?”
“可是,皇上……”
“朕明白你的心意,你只是对自己的要求太过苛刻了。”爱卿示意景霆瑞不必再讲,还把话接下去道。
“若不是你尽心尽力地在一旁辅佐朕,朕这个皇帝早就当得一塌煳涂了,众臣弹劾也是迟早的事,你力求朕无忧无虑地度过此生,愿望是极好的,但你忘了吗?朕是大燕天子,是皇帝啊!”
“皇上……”景霆瑞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瑞瑞,只要朕坐上了这把龙椅,不管是谁来护驾,朕这一生就注定太平不了,你也知道的,一旦皇帝过得□□逸,这天下的老百姓就要遭殃了。所以,你的初衷再好,都不可能实现,不,应当说,不能让它实现,这并不是你有违誓言,而是朕……是朕让你达不成誓言的,你要朕怎么怪罪你?”
爱卿的一席话让景霆瑞哑然,是的,一直以来,景霆瑞都想要面面俱到地去辅佐、去保护爱卿,佞臣贼子都肖想惹得爱卿有一丝的不快。
任何杀戮都有他来操刀,爱卿的双手不必沾上一丝的鲜血,但他为了爱卿杀人,爱卿又岂能置身事外?
这笔帐算到后头,依然是皇帝背负。
爱卿说得没错,他的愿景是好的,为爱卿操持一切,却忘记了根本!
那即是只要爱卿是皇帝,任他再怎么做,都无法分担去身为皇帝的职责,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爱卿都必须自己扛着,哪怕他要面对的是腥风血雨!这帝位是属于爱卿的,这江山也是淳于皇族的。
他――景霆瑞永远都只是一个臣,一个外人!
“瑞瑞,”爱卿突然伸手,握上了景霆瑞的手,微笑着说,“知道吗?朕不但不会怪罪你,反而很感激你。”
“感激?”景霆瑞也笑了笑,“微臣辅佐皇帝是职责所在啊。”
“不,不是这个。”爱卿更用力地握着,眼睫微垂,深情地说道,“朕很感激你,并没有因为朕是皇帝就选择隐瞒心意,说真的,朕是一个愚钝之人,若非你忠于、勇于剖白自己的心意,朕的这番心意也永远都得不到回应,你我都清楚,与皇帝相恋所要背负的压力,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还有家人的。朕真的很感谢,你愿意亲口说爱朕……这比任何的誓言都要来得宝贵。”
“皇上,有您这番话,微臣真是死而无憾了。”景霆瑞跪了下来,也握着爱卿手不放,感概地说道,“微臣用再多的言语都无法倾述有多爱你,也不管要付出多少,只要能留在您的身边,微臣死不足惜!”
“别说死!朕不会允许你死的。”爱卿板起脸,接着又沉声说道,“瑞瑞,当年朕匆匆登基为帝时,满心的惶惑,是你陪伴在侧,安慰朕,护着朕去举行登基大典,如今朕又要迈出重要的一步,这一步能稳住朕的帝位,能保天下太平,能护佑我们的孩子平安出生,即使如此这般,这一步朕依然走得惶然,还是由你来,陪着朕完成这些仪式吧。”
“微臣领旨。”景霆瑞松开爱卿的手,转而叩头,“微臣今日必寸步不离皇上身边。”
“起来吧。”爱卿扶起景霆瑞,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指,然后才放开,“快到吉时,我们过去吧。”
小德子也是掐着点儿算的,他回到皇帝身边,看了眼将军,又看了眼皇帝,不知为何,他们二人都平静如常,方才景将军来时,还似乎带有某种情绪呢。
说起来,景将军这人相处再久很难猜得透其心思,但自从皇上定亲以来,景将军就更加地阴晴难定,假成婚――这是一条大家都非走不可的路,小德子心里很明白,可是若不用这么做,那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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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是册封正三品修媛的典礼,但不管公开祭祖还是宴请群臣,统统都做到了,所以,这是一场非常盛大且充满喜气的册妃礼,尤其是喜宴,真正是从中午一直热闹到了前半夜,歌舞不断,觥筹交错,当然,没人敢劝皇上的酒。
这些酒都是永和亲王代为喝掉的,说来亲王也是奇怪,就算别人心有忌惮,没灌他的酒,亲王还是主动地找上门去,一桌接一桌地喝着,且是一干到底,翡翠玉樽倒过来,一滴也不剩,这气宇豪迈宛若一位大侠。
惹得皇上多次提醒他点到即止,亲王却笑着说,今天太高兴,多喝几杯也无妨。最后,皇上也劝不住了,只有斜眼瞪着那些大臣。
大臣知道皇上在担心亲王,便也不好再与他比拼酒力了,几番下来,亲王颇觉无趣,便回座自斟自酌,但至少不会牛饮了。
永安、永裕两位亲王在喜宴上,带来一个大好消息,便是永安亲王打算册立王妃,成家立时了!
在座的大臣们是又惊又喜又困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窈窕少女,竟然是王家大臣的后代,说是旁系血亲,实属名门闺秀。
不过,这两位亲王还真是不按规矩做事,竟然不靠媒妁之言,直接把人领到御前了,实在让人惊掉下巴!
也许是碍于祖制礼法,皇上没有即刻答应,但态度上已经表现出极大的欢喜,这桩婚事估计等到两位亲王离开皇城时就会被定下来。
被认为婚宴上会最高兴的景霆瑞――景大将军,却一直沉默寡言,他就跟当年的太子侍卫时一样,对皇上寸步不离。
待婚宴结束,且在修媛娘娘的宫殿“珍庆宫”进行完合卺酒后,景将军就告退了,永和亲王醉成了一滩烂泥,皇上不放心,让景将军送他回府,这一夜终于到了洞房花烛值千金的时刻……
“臣妾伺候皇上宽衣吧。”田雅静一身大红喜服,缀着珠宝翠玉的金凤冠,在烛光下光彩夺目,更衬托出她闭月羞花的容貌,她可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爱卿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好,有劳爱妃了。”爱卿温和地笑道,然后屏退了所有的宫人。
待殿门合上,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外望去,竖耳倾听,确信都走远了,才松了一口气,就算那些嬷
嬷、宫女都是景霆瑞安排好的,但是演戏始终是演戏,总会担心有出岔子的时候。
不论如何,没旁人时在才是最安全的,可以暂时卸下伪装。
因为两人的叹气声都是同时,彼此不觉相视一眼,然后都笑了笑,再次陷入一片略显尴尬地安静之中。
“皇上,恕臣妾斗胆,”突然,田雅静蹲了蹲身,说道,“臣妾有事要奏。”
“但说无妨。”爱卿点头。
“今晚虽是新婚之夜,但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意所属,故而恳请皇上过去将军那儿过夜吧。”田雅静显得善解人意地说,“您若留在这儿,想必将军今晚是睡不着的。”
“郡主,”爱卿温柔地看着田雅静,娓娓说道,“朕与你见面相谈,前前后后也不过四次,可是对于你,总有一种熟络之感,就好像你是朕的妹妹珂柔一样地亲切,你是如此地善良,朕想到要委屈你做这样的事,心里就不安生,今夜是朕的‘大日子’,更是你的,朕若走了,这清清冷冷的一个殿堂,会压得你气都喘不过来的。”
田雅静望了望四周,确实很大,而且富丽堂皇,惊讶地问,“皇上,皇宫是您的家,生于斯长于斯,也会让您感到压抑不快吗?”
“再奢华的地方,也不及乡间的一片青草地来得自由舒畅。”爱卿轻轻摇头,“这里来去从来都不是随心所欲的,就算朕是皇帝,也拘束于此。”
“既如此烦闷,您还当这个皇帝?”田雅静惊讶地问道,紧接下跪,准备请罪,“臣妾并非此意……!”
“你别怕,朕懂你的意思。”爱卿安慰般地道,“怎么说呢,就是想让那片青草地永远这么自由舒畅,所以朕才要留在这里,才要与你来一场虚凰假凤的戏码。”
田雅静正想说什么,小德子回来了,他方才出去替皇上打探消息,看永和亲王是否安安稳回府,虽说有景霆瑞相送,但他们要真的相安无事才好。
小德子根据跟班太监的话,如实回禀,亲王到了半路上,就不肯让将军继续送了,不过他在亲信护送下安然回府,将军一直目视他进门,才回的。
“那将军现人在何处?”爱卿问了一句,是关心。
“他在青铜院……练剑。”小德子说,“回话的侍卫说,这会儿正大汗淋漓着呢。”
“小心别让将军得了风寒。”不等爱卿提醒,田雅静率先说道,然后又是一愣,“臣妾御前失礼了。”
“你担心兄长,理所当然。”爱卿点头,继而吩咐小德子去看着点景将军,他也喝了些酒,如今这般练武怕会伤身。
小德子有些犹豫,看了看皇上,又看看娘娘。
“你去吧,皇上这里由我伺候着,我被收养之前,亦是□□娘娘的丫鬟。”田雅静柔声说着。
“那奴才这就去了,有劳娘娘了。”小德子离去,田雅静为爱卿斟酒,说真的,她以退为进地想要爱卿留下来过夜,不为别的,让将军对皇上心存芥蒂也好。
待往后日子久了,皇上猜忌将军,将军又对皇上生疑,这两人的感情也会生变了。
酒过一巡,皇上与田雅静谈到了永安王爷的妃子人选,皇上笑着说,隔得远,也没看个真切,但总觉得这位姑娘有些似曾相识。
田雅静就说,王爷看中的,想必是好的,让皇上放心。
这个话题聊完了,也就陷入一片宁静,倒不是皇上寡言,而是田雅静不想说太多,对皇上还没摸清底细,有句老话叫做“说多错多”,而她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必须步步为营,方能成事!
而爱卿只当田雅静内向,便也不再多言,有孕自身,不便多饮,便放下金杯,望着墙上的一副孔雀牡丹图。
田雅静偷瞧着皇帝的侧颜,这五官俊秀、唇红齿白的模样,果真可以迷倒一个男人,不,是很多男人、女人吧,他要不是皇帝该有多好?也就不会遇到将军了。
‘不过,我也不差,论姿色身段,始终是女子更胜一筹的。’田雅静心想着,‘待皇上困乏,不如搀他上床共枕,将军若是看到必然不快。’
“皇……”
砰!殿门突然地被推开,吓了两人一跳,尤其田雅静都惊呆了!
“瑞瑞?”爱卿疑惑地叫了出来,景霆瑞气喘吁吁的,额发尽湿,目光锐利,他的盔甲已经脱去,只剩下内里的一条灰白短褂,被汗水浸透着,勾勒出十分精壮的上半身,一块块的肌肉就跟刀刻来似的深。
田雅静的脸瞬间就红了,她站了起来,“景……”
景霆瑞看都没有看田雅静一眼,大步地走了过去,一把抓起爱卿的手腕,不顾他吃惊瞪眼的样子,拽着他往殿外走了。
这就跟一阵旋风似的,来得迅勐去又匆匆!
许是怕惊扰御林军,皇上都没嚷嚷,虽然有挣扎两下,但还是被带走了。
田雅静慢慢地坐回椅内,殿门一开,风徐徐灌入,桌上的双喜红烛燃得更旺,更为刺眼了。
看着呆若木鸡的娘娘,小德子便说了声,“娘娘,早日安歇吧,明日还得早起呢。”然后就退下了。
不知为何,小德子总觉得这娘娘阴晴不定,明知道皇上和景将军的关系,为何还摆出一副好象丈夫被抢似的痛苦神情?她只是来帮忙的,可别入戏太深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