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春分, 有道是“春分祭日,秋分祭月, 乃国之大典。”
在这一日,爱卿要换上一套祭祀穿的厚重吉服, 率领文武百官去到皇宫外,那位于云鹤山的“日坛”上,举行祭祀祈福的典礼。
接着,他要赶在吉时之内回到皇宫,去奉先殿祭拜祖宗,这时候,只需正三品以上的王公大臣作陪。
剩下的官员并不是就此了事, 他们也得回各自的祖宗祠堂行礼, 简而言之,这一整日都是在各种拈香叩拜中度过的。
首先发现皇上脸色有异样的是小德子,这才刚结束日坛的典礼,和往年一样, 皇上和诸位大臣是坐着轿子下山。
这些“山地轿子”和平时的轿辇不同, 既不能遮风挡雨,也没有舒适的靠垫,就是一把构造结识的粗木椅子,在椅腿上绑上两根大竹棍,一前一后各有轿夫一人,肩扛棍子,缓慢而行。
既然走的不是平地, 这一路上自然少不了上下的颠簸,加上山路的迂回曲折,以及雨后的湿滑,轿子时不时地左滑一下,右晃一下的,有些老臣都吓得紧闭双眼,大气不出了。
小德子随侍在皇上的身旁,亲眼看到走在前头的轿夫,差一点就踩空台阶,要不是他及时伸手一抓,稳住了轿夫,指不定皇上就连人带轿地翻下山去了。
也是这个时候,小德子注意到皇上的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浮现出细汗,且还总是吞咽着口水,像是强忍下呕吐似的。
小德子想要招呼停轿,让皇上歇一歇,可是皇上却摇头不让,还说,‘回宫上香的吉时不能耽误,否则,今日就别想礼成了。’
小德子也明白,皇上忍受着身体的不适,一丝不苟地做着祭祀典礼,为的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而且万万不能小看这些进香叩拜,对百姓们来说,皇上这么做,才能感动天地祖宗,社稷才能安稳。
这是一种不管在哪一个朝代,都坚不可摧的信仰。
好不容易回到皇宫里,一口热茶都还没喝,就得马不停蹄地去奉先殿祭拜,待全部礼毕后,皇上还得对大臣们说些褒奖、训诫的话。
“皇上。”小德子趁着大臣纷纷落座的当口,赶紧给爱卿端上一碗“热茶”,这是吕太医备下的,叮嘱过小德子,皇上若有反胃不适的症状,可送上这味汤药,里头是党参、甘草和陈皮等物,可缓解孕吐,当然,得伪装成一盏浓茶的样子。
“嗯。”爱卿微微一笑,伸手去接茶盏,手指竟然是有些颤抖的,可能是太过疲劳了,这些日子里,他总是觉得累,浑身都提不起劲,有时候批阅着折子都能睡着了。
要真能睡过去倒也罢了,才歇不到一会儿,他就会因为胃里翻江倒海而惊醒过来,为此,爱卿还很担心自己吃什么,就吐什么的,会不会对胎儿造成不好的影响。
好在吕太医一直安慰他说,最初的两个月是这样,等熬到第三个月就会好一些了。
‘希望如此吧。’爱卿暗暗地叹着气,接过茶盏,可一闻到那味儿,眉心就又皱拢了,才强压下去的呕吐冲动又泛上来,他不由得憋住气,强迫自己大口地勐灌两口后,立刻合上茶碗的盖子,塞还给小德子。
小德子拿出一条织锻锦帕,爱卿一手接过,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然后,他重新在那铺着锦黄软垫的,紫檀木凋云龙纹宝座内坐直了身子。
皇帝就是皇帝,哪怕眼下难受得紧,也得摆出一副端庄肃然的样子。
“今日有劳各位大臣了,随朕一路颠簸。”爱卿清了清嗓子,语气柔和,大臣们便纷纷起身,
“能给太祖太宗进香,是臣等的福分!”
“呵呵,都坐下吧,来人,上茶点。”爱卿点头吩咐,御膳茶坊、点心房的太监,便鱼贯而入,用精致的漆器端上来多样的点心。
有宫廷御制的梅花饼、蝴蝶酥、酥油糕等,也有民间的萝卜糕、玉米饼。
大臣们直到这会儿才能歇口气,先向皇上敬茶,再彼此敬茶,继而享用点心,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面带着笑意。
爱卿也会说两句活跃气氛的话,比如时下流行的诗句、戏曲,也会谈谈自己对祭祖的看法,大臣们也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当然,无非都是一些要尊重先祖、居安思危的场面话。
在气氛终于热闹起来时,爱卿却感到了极致的疲累,他的身子就像是压上了千斤巨石,恨不得倒头就睡,然而他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回应大臣的敬茶。
好不容易捱过一轮,爱卿又觉得喉咙里泛楚一股辛辣的酸味,这让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出来!
然而,爱卿的右手一把握紧了宝座的扶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呼吸也变得异常缓慢,有大臣和他说什么,他那响着尖啸的耳朵里也听不见,但依然点了点头,也许是他的神色太过“严肃”,使得那位大臣误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而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小德子打了一下圆场,让那大臣退下,爱卿的额头浮着针尖细的冷汗,他伸手向小德子要锦帕。
小德子立刻递上,爱卿没有抹掉汗珠,而是趁着擦嘴的功夫,悄然地吐在了帕子里,这才喘过一口气来,但依然是头晕目眩,难受得紧。
待散会之时,爱卿只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吧。
“皇上,景将军求见。”爱卿正支着脑袋歇息,小德子上前,悄声说道。
“不是才见过吗?”爱卿指的是刚才的王公大臣聚会,景霆瑞也在其中。
“刚才是大伙一起见,现在将军想要单独见驾。”小德子解释道。
“不见。”爱卿眉头一皱,嘟哝道,“这个时候见他,朕保不准吐他一身。”
“呃……”
“朕知道他为何要来,可能是看到朕的脸色不大好吧,”爱卿坐直了身子,“这样吧,你去回他说,朕早上登山祭日时,因路途颠簸而有些头晕,此时需歇下,等晚些时候,朕自会传召他
的。”
“奴才遵旨。”小德子也觉得皇上一副病容,此时见了,恐怕会保不住那个秘密,先避开一下,等精神气好点了再见,倒也稳妥。
只是小德子没想到的是,一直到了晚膳后,皇上的身子也没大好起来,而且比白天看起来更要糟糕,下午时还喝点小米粥,现在是喝一口水都会吐,且吐得是直不起身,急得小德子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到了前半夜,皇上的额头摸着烫手,躺在床里昏昏沉沉的,叫三声“皇上”,他才回应一下,小德子见到情况不妙,急忙赶去传吕太医。
这一路上是又着急又心慌,所以小德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后头跟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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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亥时,青铜院内依然亮着一盏宫灯。
景霆瑞正在处理兵部的公文,这本该是兵部尚书负责的,因为这是一道军卫武官的选拔政令。
皇上在前些日要求兵部提拔一批新武将,还要不计其出身,要任人唯贤,兵部尚书不敢独自挑
选,又或者是想与景霆瑞修好,便特意邀请景霆瑞与他一同审议。
但是审议到最后,兵部尚书如同甩手掌柜,还说自己身体不好,这政令就等同交给景霆一人完成,这倒也没什么,反正他身为骠骑将军,在处理繁杂军务的同时,总会牵扯到一些兵部的事。
就连这青铜院原本就是兵部的书房,而如今也专供景霆瑞一人使用了。
“报,将军。”一名青铜院的探子闪进书房,直接跪地启禀道,“小德子公公刚往太医院去
了。”
“现在?”
“是。”探子抬头,“公公神色慌张,且是独自一人去的。”
“知道了,你退下吧。”景霆瑞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几乎是与此同时,探子已经闪身不见了。
‘又去请太医了……卿儿最近是怎么了?身子变得这样差?’景霆瑞握着拳头,很是担心。
因为爱卿在小时候没少头疼脑热的,但是在长大,尤其是跟着青允习武之后,他就好了许多,不再是弱不禁风的了。
去草田县赈灾时,爱卿从天蒙蒙亮忙到后半夜,不论骑马,还是坐船,也不见他的脸色有任何的改变,怎么今日就去了一趟云鹤山,他就累倒了呢?
景霆瑞没忘记白天时,爱卿一边应答着大臣们的奉茶,一边“脸色铁青”的模样,那可不是他在摆皇帝架子,而是在强打精神而已。
‘卿儿前些日的肠胃不妥,难道到现在都还没好?’景霆瑞最近事务繁多,而且,不知怎么的,除了兵部的事外,爱卿还拨了好多军部的事务给他做,他这个骠骑将军,在没有打仗时,本该是清闲度日的,现在却是忙得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吕承恩……’景霆瑞想到了吕太医,好像是从草田县回来后开始的,吕承恩就很少过来这边“串门”了,以往每隔两三日,必定出现一次。
从宫人的各种谣言,到太医院的闲杂琐事,吕承恩的嘴巴根本是闲不住的。
怎么这回宫的两个月来,他能憋得住不来这里胡侃乱吹?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碰面,景霆瑞曾主动去太医院两次,为的都是询问爱卿的具体病情,吕承恩是一脸坦然地告诉他,皇上挺好的,还说皇上是因为去草田县太过操劳了,所以现在身子才会有些不舒服,等静养一阵子就好,无需太过担心,还劝他晚上没事的话,就不要去烦扰皇帝。
景霆瑞明白吕承恩口中的“烦扰”是什么意思,为了爱卿可以养病,他也很久没有去龙床上放肆了。
‘以小德子的脚程,现在应该请到吕承恩了。’景霆瑞估算着时间,不管吕承恩在搞什么鬼?他一会儿都能弄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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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德子让吕承恩进去替皇上诊脉后,自己就守在西暖阁的大门前,夜里冷风阵阵的,冻得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都二月春分了,怎么还这么天寒地冻的,真是要人命呢!”小德子嘴里念叨着,不时望望外头的庭院,那立于石柱上的六角宫灯,掩映在桃花、梅花之间,这么一看,还是春意盎然的,但这寒冷也是千真万确的。
“咦?”突然,有一道高大的人影从花丛中来,小德子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定睛一瞧,却吓得脸色煞白,顿时想要躲起来,但他是替皇上看门,他要跑了,皇上怎么办啊!
“小德子,都这么晚,你在这里做什么?”景霆瑞左右一望,又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其他的太监侍卫呢?”
“那个……都、都去搬炭火……”小德子舌头打结似的说,“殿内的碳火不足了。”
“皇上还没睡下吧?”跳过这个存有纰漏的回答,景霆瑞又问道。
“呃,皇上是还没睡下,不过也快了。”小德子吞了口唾沫,把嗓门放大些说道,“敢问将军找皇上有何要事?可否明日再议?”
这其实是在给皇帝通风报信呢!
“――是谁在寝殿外喧哗?”果然,殿门内,响起爱卿不悦地问话声。
“回皇上,是景将军。”小德子赶紧对着殿门,躬身回答道。
“末将恳请皇上恕罪,末将夜巡到此,发现院内的侍卫都不在,才来问小德子一声。”景霆瑞亦抱拳解释道。
“哦,多谢将军,朕差侍卫去办事儿了,这里一切安好,你退下吧,朕明日一早便召见你。”爱卿的声音即便是透着门板,听起来也很正常。
“末将遵旨。”景霆瑞于是躬身领命。
小德子在一旁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转过身,笑着对景将军作揖,“将军,您慢走。”
“嗯。”景将军回应的声音就在小德子的头顶,小德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点住了哑门穴,而且不止声音发不出来,手脚也跟冻住似的动弹不得!
‘将、将军?!’他唯有眼珠子斜视着,眼睁睁地看着景将军打开殿门一角,悄然地潜入进去,而无能为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