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逸跏趺而坐于马背。
倚靠强劲的腰腹力量控制着平衡。
飞驰于肉眼难以捕捉的明暗光影之间。
眼前的空气中,浮现出一大段关于夜马伏骨的黑色小字:
‘常言道,物老则为怪,树古可成精。’
‘然则天地精怪,皆限于其本源。树根植于大地,便是成精,也难离本土。’
‘可世间却有一株老槐树,成精之后,不甘拘囿于一村一县,遂与地底阴川之中的万马亡魂签订血契,召唤万马之魂,凝炼成夜马伏骨。’
‘故,上古有传言,一甲子大树汁液赤色如血;三百岁老树,灵气能化作猪羊;千年古树,灵气便是一头白马,能在人间漫游。’
‘事实上,所谓的灵气化白马,是老树炼制出夜马伏骨后,与其融为一体,所化形而成的夜马。’
‘此夜马绝世罕见,上可飞升天庭,下可直入黄泉,三界之中,无所不达,一旦落入心思叵测者手中,必会祸害人间,苍生遭难,生灵涂炭。’
……
这夜马伏骨,并非无缘无故诞生的。
它是旺财村口的那株老槐树,因缘际会之下,召唤地底的上万匹死马亡魂,凝炼而成的宝物。
天地生灵,各有其能。
老树成精,生出了灵性,便想要离开故土,看一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一旦炼成夜马伏骨。
它的精魂与夜马伏骨相融,便能化作一匹白马,离开本体,周游天下。
然而这一切,却早已在那位平江君的暗中窥视之下。
等到旺财村口的那株老槐树,即将聚炼出夜马伏骨时,便有了鬼车附体少年仵作,杀人夺财,买马取魂,相助老树精加快炼制进度之举。
这当然不是为了交朋友做善事。
而是为了从老槐树手中,抢夺下夜马伏骨,占为己有。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夜马伏骨,就是那老槐树精毕生的心血。
……
“阿弥陀佛……”
空气中尚飘着淡淡血腥味的旺财村口,僧人与夜马在树下浮现出身形。
周逸凝视着老槐树。
那株枝繁叶茂、浑圆虬曲的大槐树枝叶摇晃,发出簌簌沙沙的声响,仿佛想要诉说着什么。
“都已经是近千年的老树精了,还只能以这种方式‘说话’?”
周逸从怀中掏出那片槐树叶,莞尔一笑:
“以叶为信,从县外直飘至县南,传达你的心声……施主倒是文雅。”
说话间,周逸纵身下马,难以察觉地抖了抖被熏得微微发热之处,缓步走到树前。
大槐树无风摇曳,颤抖得更加厉害。
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
“小僧逸尘,见过槐施主。”
“施主先不要紧张,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那日在旺财村,我们也算有过些许小默契。小僧今夜来此,只想与槐施主说说心里话。”
“说起来,槐施主才是这文和县中,真正的‘隐藏高人’。”
“为了不受束缚,离开本体,你花了数百年时间,暗中搜集万马之魂,凝聚成夜马伏骨,为此甚至弃了化形,所有的修为道行,全都用在了拘引马魂上。”
“或许你也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这世上强者无数,妖鬼横行,只有苟只有怂,才有可能最终收获宝物。”
“可惜有些事,注定隐瞒不了。”
“那位天赋异禀的巨妖平江君,负伤北逃至剑南道,意外发现了夜马伏骨的存在。于是才有后面鬼车和白雨于文和县外,杀害三名欲前往徐府的京城来客,却被虚耗剥人皮,李代桃僵入徐府,尔后鬼车附体村中仵作少年,盗窃死人财物购买骏马,又引来了不良人……这一连串事件。”
“不得不承认,槐施主可真是一位独特的树精。”
“所谓,‘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
“小僧思来想去,实在不该夺走槐施主的千年造化。”
“如若将夜马伏骨还于你,你能否答应小僧,从今往后,绝不在人间作恶?”
月下风起。
大槐树却安静了下来。
“阿弥陀佛,这么啰嗦,真的好像某一位前辈僧人。小僧也不再聒噪了,那么,就当你应了。”
周逸也没有真想得到它的答复。
他笑了笑,从袖中取出那片玉白的马骨。
用香珠的发带系于一条枝头上。
月光下,夜马伏骨仿佛冰入热水,迅速与树枝相融。
而周逸召唤出的那匹夜马,依旧驻足于村口,打着鼻嗤,喷出一道道灼热的气息。
并没有因为他归还了夜马伏骨而就此消散。
“果然,黑色小字的真正能力,并非夺取,更像是……创造与新生。”
周逸低声喃喃。
与他猜想中一样,将夜马伏骨送还给那老槐树后,夜马并没有消失。
就如同那口地仙遗剑,黑色小字也并没有真正将它带给周逸,而是将其化作剑丸与剑气。
某种意义上而言,黑色小字只攫取了它们的能力。
却让它们脱离了本体的束缚,化腐朽为神奇,俨然升华成为了另一种更为强大且神妙的术法。
只有小僧,才能拥有并且掌控的不凡术法啊……
“善哉。”
周逸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以佛法如风的独特的坐姿,一颠一颠地坐着庞大夜马,消失在村口的月色下。
月华如水,铺洒大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株大槐树再度摇曳起来,却比此前更加激烈,枝晃叶飞,如在月下舞。
须臾间,一道透明的人影,从树中蹿出。
它并没有像古老秘典中所描述的那样,化身传说中的夜马。
或许,世间夜马只能有一头。
又或许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总而言之,离开本体的槐树精有着古木色的类人身形,却生着一张马儿的面孔。
它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人类身形,似乎很是失望。
可很快,它意识到什么,眼里竟流露出些许喜意。
随后它抬起双腿,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
如同学步婴儿,步履蹒跚。
最终,它在溪前站稳。
闭上眼睛,仰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旋即睁开,满脸欢喜,匐伏在地,朝向那僧人远去的方向深深一拜。
过了许久,它颤抖着舌头,吐出并不熟练的人言。
“大……大……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