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有常识, 她恶补了很多帝国贵族“常识”,效果好到如今出门装样,都不会被人瞧出她的来历。
但她的确并不具备联邦的“常识”, 毕竟帝国里连楚檀本人对人鱼这个种族都未可见的有多了解。
毫无常识的黎里自然不知道自己哪儿惹怒了浦林, 她只能将一切归结于她“冒犯”了对方。毕竟无论是在哪个国家,未经同意的身体接触都是件极为冒犯的事,不能因为她觉得对方没有吃亏,就将冒犯的本质一笔勾销。
所以面对浦林的怒火, 黎里低头认错的非常干脆。
她道歉的态度过于诚恳,一时反倒让浦林不好发作。
浦林憋红了脸,他指着显然根本不明白自己做了多过分事情的黎里,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可怕的是,从刚刚的“博弈”来看,他的体力全然不如眼前这位入伍的皇女。若是不打算鱼死网破, 在这两人私下相处的当口, 他真要发怒, 也不知道是谁更吃亏。
浦林:我单知道人类卑劣, 却不知人类还可以无耻。
无耻的黎里不明所以,只以为自己谦卑的还不够到位,非常配合地更低了头。
浦林:“……”
浦林着实无话可说, 他糟心极了,甚至不想要再看见赵里第二眼, 也不想再给黎里又一次“袭击”他的可能, 在黎里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前, 一挥衣袖, 就让她在刹那间跌出了幕帐之间。
黎里被一股强力推出, 连退了三步, 才稳住了身形,避免了自己从楼梯直接滚回塔下的悲剧。
她拍了拍被力量击中的胸膛,伸手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眸光微沉。
浦林推她出去时,本身并没有接触到她。他是操作了一种类似于特殊基因一般的奇异力量,就像萨默王那天在斗场所使用的力量一样。
人鱼应当是没有特殊力量的。
帝国与联邦多年的战争,甚至于活在帝国内部,因为无法觉醒“圣礼”而被发现身份有误的赵真都证明了这一点。
人类与人鱼这般的强悍种族这么些年来能够平分秋色,一靠科技,二靠的便是领军者作为宗室所拥有的特殊基因带来的优势。
人鱼应当是不具备特殊能力的,他们拥有的是极为强悍的体魄。
在原书发展的轨迹中,也从未提过人鱼同样拥有了人类宗室才拥有的“特殊能力”。
人类宗室所使用有的独特的“圣礼”与人鱼远超一切的“身体素质”可以说维持两方势力平稳的关键原因之一,一旦人类若是研究出了制造人鱼这般超级士兵的关窍,又或是人鱼研究出了宗室“圣礼”的秘密,这场平衡就会被打破。
先前在第七星域,黎里已经见识过了原书中差点毁灭帝国、最终依靠赵真方才毁灭的,针对特殊基因的“武器”雏形,她原本以为两方平衡的关键点便在于这把武器了。只消人类做好准备,哪怕故事只是按照原本的路线发展,由她搅乱蔚蓝海内政,给予赵真回归掌权的机会,她同时控制住帝国内政,所有的一切就仍会按照平和的方向发展。
不过现在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原本的故事线七零八落,隐藏在海水下的冰山也越见庞大。
“……人类偷走了实验成果。”随便说了几句支走了格尔达,独自走出祭司塔,黎里眯着眼看着蔚蓝海中一栋栋高耸的奇诡建筑,喃喃自语道,“那条人鱼倒的确没说过他们没好处。”
黎里走出祭司塔的范围不过四五步。
她就察觉到君瑶回来了。
她没提先前的事,只是问君瑶:“你察觉到浦林的异常了吗?”
君瑶颔首,他说:“他与萨默王拥有一样的力量,甚至,他的力量比萨默王还要纯粹。”
黎里接口说:“可蓝枫身上却没有那股力量,他只是超越了‘蓝尾’界限的‘强大’人鱼。”
君瑶认同黎里的看法。
黎里双手背到脑后,她现在是真觉得有些麻烦了。
“你相信蓝枫说的话吗?他是这蔚蓝海唯一一条接受了当年实验的人鱼,是我的‘同伴’。”
听到黎里这样说,君瑶忍不住蹙眉。
他也不怎么,竟说了和当初王奕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不是您的同伴,我们才是。您与他不同。”
言下之意,你不是什么实验成果。你是黎里。
黎里微讶,她看了君瑶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松快说:“我从没有要否认自我的意思,你不用担心,我只不过是好奇我‘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毕竟,万一有什么缺陷的话,还是早发现早治疗比较好对吧?”
眼看君瑶听了后不仅没有舒缓的意思,甚至眉头皱得越发厉害。黎里只好打断了这个话题,不再深入,转而提及其他的事情:“我怀疑萨默王同样给自己使用了实验成果,他的力量来路成迷,毕竟这么多年战争,帝国遇见的红尾不计其数,也从未记录过红尾有所特殊。”
君瑶沉默一瞬,知道黎里不愿深入原本的话题,便也配合着转移。
他思考片刻说:“您认为浦林同样接受过实验?”
黎里道:“他的形貌太过奇怪了。我又不是没见过老年人鱼,哪有老人长十六岁的。而且他的身体力量也很奇怪,十六岁的人鱼,即便是幼年,但要在体力上打个我问题应该不大吧?”她看见君瑶欲言又止,顿了一瞬,补充说,“你放心说,我不生气。”
君瑶:“……”
君瑶委婉道:“十六岁的人鱼,可以在战场上扭断帝国成年战士的咽喉。”
黎里就当没发现君瑶在照顾她的自尊,她继续道:“但我单手就能控制住他。这可不是老年或是幼年能解释的。他对蓝枫的亲近也不合常理。即便再怎么跳脱,黑尾中拥有银尾特征的贵族,蔚蓝海曾经的大祭司,会如此钟爱一名蓝尾实验体就很奇怪。”
“况且,你不觉得也太巧了吗?蔚蓝海内,唯二对蓝枫毫无阶级芥蒂感的贵族,恰好是拥有特殊力量的两位。”黎里一针见血,“萨默王的力量,浦林的力量,蓝枫明面上所经历的实验。要说他们俩和实验无关,打死楚檀我也不信。”
君瑶:……您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很奇怪的形容词?
黎里想了想,还是吩咐君瑶说:“你再去蓝枫那儿试探看还有没有更多的线索,我见浦林的事情肯定会被萨默王知道,召见我的事情,搞不好都未必能等到明天。”
蔚蓝海的三个月亮已在天边渐渐显出了模糊的轮廓。
黎里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果然等来了又匆匆来见他的格尔达。
格尔达大约也没想到黎里这个异国的没用皇女在今天会如此的受欢迎。不仅浦林同意了见他,连萨默都不顾规矩地提前召见了她。
格尔达看了看黎里的四周,他问:“您的护卫不在您的身边吗?”
黎里温和地回答:“您希望他一直在我身边吗?”
格尔达当然希望君瑶趁早滚蛋。
黎里不提她护卫,格尔达巴不得当这个人不存在——最好闯入不该闯入的地方,直接毙命在蔚蓝海的波涛里——这才是格尔达最想要的结果。
说是召见,实则萨默王的这场会面根本不合规矩。
临夜请见别国的公主,本就已经是极为冒犯的事情,更何况,他还是私人请见,前几日见过热闹的大殿内,寂静到除了萨默王敲击扶手的声音外再无其他。
黎里踏进大殿。
她四下观察了一番,确定这里头除了仆人外再无其他的贵族,便开口询问:“陛下临时召见我应当是需要经过元老会审议的,可如今殿中竟然没有元老院的大人。恕我冒昧,陛下,您的召见书有在元老院通过吗?”
昏暗光线中的萨默王瞧起来比灿阳下显得更为冰冷任性。
他向黎里笑了笑,毫不在意地承认:“没有。”
黎里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她也不去管萨默王,自行找了个位置坐下,而后抬头看向王座上的敌国皇帝,礼貌询问:“那么既然是私下见面,您想要和我谈的,应当就不是斗兽场的事情了?”
国事自然只能在国局上谈。
既然是没有通过的私下会面,有些事情,黎里就可以直接装傻,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萨默王没有否认黎里的说法,他甚至说:“我其实并不在意那些东西的生死和去处,皇女实在是想的有些多了。即便你不去寻求浦林的帮助,只消你能够给出让我满意的条件,我一样可以让步。”
见萨默王果然知道她去见了浦林,黎里心中微沉。
她顺着萨默王的话开口:“既然不在意,那陛下今晚又为什么等不及要见我?”
萨默王道:“因为你见了浦林。”
他坐在高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俯视殿中的黎里:“我相信你也猜到了,我和浦林关系不怎么样,不过碍于一些过往,我必须给他三分颜面。你见了浦林,与他做了交易,我明日再召见你,你自然再交不出我想要的东西。”
黎里笑道:“那您觉得,您今晚找我来谈谈心,我就能交出您要的东西了?”
萨默王漫不经心:“不然我找你做什么呢?”
黎里沉下眼眸,她耐着性子与萨默王交涉:“陛下。你也说了,斗场的事情我已经同浦林大人商量完毕,您需得给浦林大人这个面子,如果您想要与我做旁的交易,恐怕得改变态度,再拿出些新的诚意。”
黎里自觉自己已经做到了不卑不亢,算是出使人员面对突发事件的标杆了。奈何萨默王从头到尾就没有听她说过话,他金色的眼睛盯着她,又好似只是在盯着她背后的存在。他冷嘲热讽:“身在这处境,你竟然还敢和我提条件。”
黎里:“……什么?”
萨默王嗤笑一声,他从王座上慢慢的站了起来。
身为人鱼他的体格要比正常的人类男性更为高大,当他极具压迫力地立于黎里身前时,仿若能够遮蔽所有能够触及到她的光芒。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接受楚檀那可笑的交流条约?”萨默王冷漠道,“艾格·厄斯金不够格让我允许帝国的皇室踏入蔚蓝海。”
黎里闻言抓住了线,她心中惊涛骇浪。
皇室出使原本是她输给韩涯一招的结果,她一直认为蔚蓝海对此也是乐见其成,韩涯不过是顺水推舟。但如今萨默王说什么,他说——蔚蓝海憎恶帝国皇室,他是因为别的原因方才勉强同意的?
萨默王是尤为任性自我的王者,要让他低头可不容易。
如果皇室来使是韩涯说服蔚蓝海的结果,那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萨默王讥讽她的处境,她又身在什么处境,她代表帝国出使,帝国有吴秦坐镇,联邦怎么敢——
黎里忽然咬住牙齿。
她面色难看。
萨默王瞧着她在转瞬间情绪激烈变化,倒罕见觉得有趣。那点有趣的情绪让他多了两份耐心,对着这位小公主多说了两句话:“我的王后,蔚蓝海最后的血脉。帝国答应归还的、我等遗落在外的公主,您打算让她什么时候出发?”
萨默王提醒着黎里:“在这点上,你与我应当是利益一致的。毕竟若是我的王后回不来,你也回不去你的家乡。”
“至于角斗场的那群奴隶,再来一万倍也抵不上银尾的价值。”萨默王缓步走下台阶,慢慢来到黎里面前。他微微弯下腰,冷冰冰的金色瞳孔里映着黎里的面容,他缓声道:“你当然也不能。不过,好歹是对面的特殊基因,斗兽场也让我看了个清楚。”
“楚檀这次没有欺骗我,你的确是够格的砝码。我相信,帝国会为了你早日送还我的妻子的。”他靠近了黎里,火焰般的长发竟似有温度。
萨默王笑道:“我今晚找你,不是为了和你重新商量的。只是有些话不方便明天说,只好今晚费点时间再来提醒你。”
“我不关心你想做什么,也不在乎厄斯金。但若是帝国再扣留她不放。”萨默王微笑着恐吓,“我保证你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你的故乡。”
“想想办法吧,小皇女。”萨默王如此道,“相信我,我绝对比你的故乡的朋友更希望你能回去。”
黎里回到住所已经是第二日。
君瑶还没有回来,她独自坐在窗前看异乡的日出。
使团成员察觉到她情绪有变,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太敢问。于是他们寻了一圈,干脆教唆黎里救回来的少年去问。
少年,也就是“微”,他正蹲在椅子上吃饼干,听到医生的要求不满意的皱眉,反抗道:“为什么找我来问,你们自己去不就好了!”
医护人员跟了黎里一路,太清楚这个表面和气的殿下有几斤几两了。
他要去绝对会被三句话打回来,不仅什么都问不到,甚至恐怕连皇女沉默的那面都要见不到了。
蔚蓝海凶险,医护人员自然额外关心皇女的心理健康,若是对待他们这些帝国的工作人员无法敞开心扉,那么类似少年这样毫无用处、绝对接触不到核心、回了帝国就会变成海水里的一滴水全然无害的“弱小”存在,应该能被倾诉一二吧?
话自然不能直说。
医护人员委婉道:“你年纪小,年纪小的孩子总是很容易获得女性喜欢。”
提到年纪微便有所不满,他道:“我才不要她喜欢,她比我大几岁啊,摆什么成年人样!”
医生见根本说服不了这家伙,干脆一把抽回了他面前的点心盘。医生冷酷道:“你现在吃的喝的用的全是皇女提供的,就算是提供相应的代价,你也该报答殿下。”
微正要反驳什么,医生便接着说:“白眼狼没有资格享用这些。”
微:“……”
“我不是白眼狼!”他小声的反驳了,瞧见医护人员毫不妥协的眼神,只能他来妥协。他烦躁的揉乱了自己的头发,询问:“她在哪儿啊?”
黎里很早就注意到鬼鬼祟祟在她周边打转的少年。
因为不明白他想要干什么,加上他也没有打扰到她,黎里一直没有开口点破。
直到少年大概是转累了,耐心也耗尽了,他在远处痛骂了一句什么,转身跑了。黎里以为他是玩够了也不在意,她头痛的很,昨天萨默王话里话外的暗示实在是太消耗心神了。
很显然,当初有人把赵真的消息透露给了萨默王,这才是萨默王同意皇室出使的真相。
同时萨默王还指认她的出使是楚檀安排,她是楚檀给予萨默王“一定会交还赵真”的筹码。
先前的挑衅,斗兽场的为难,按这套说辞来看,便是萨默王在检查她的分量是否如楚檀所说,他在确认她对帝国的重要性。在确认了她的特殊基因后,萨默王便不在有所顾忌,甚至不在乎的将一切告诉她,目的也很简单——他只要赵真回到他的手心,黎里能够配合他完成这件事,自然更好。
但是——
这真的会是楚檀做的吗?
就像她试图利用上三尾与下三尾之间的矛盾,挑起蔚蓝海的危机一样。萨默王会不是故意这么做,好让她与楚檀异心?毕竟她在蔚蓝海的行踪不是秘密,只要萨默王询问,蓝枫也不会隐瞒他们之间的交流太多。萨默王很有可能察觉到了她对楚檀态度的微妙,所以正好借此一石二鸟?
楚檀的身上的确存在太多的谜团了。
黎里一时间竟然也拿不准自己该怎么做。
事关楚檀,她甚至不能和任何其他人提及,楚檀在帝国地位实在重要。对他任何不合时宜的诋毁,都有可能造成帝国的危机。
“……就说皇女难当。”黎里忍不住捂住自己的眼睛,“要还是走私贩,哪有这么多顾忌。”
未来的路太难走,人就总是容易回忆过去。
黎里仰躺在座椅上,遮着眼。
忽然,她的指尖被风吹入的花瓣轻柔地擦过。
这会儿可不是花谢的时候。
黎里忍不住移开了手心睁开了眼。
她的眼前突然下起了一场花瓣雨。明黄色的、粉色的、蓝色的、甚至还有大约是凑数用的绿色的嫩叶——不知多少的花瓣洋洋散散地从天空而落,被阳光浸染的它们,被风托着漂浮在空气中时,漂亮地像一场梦。
黎里看着眼前不真实的幻境愣了一会儿,便听见小小的声音在骂:“采了那么多居然只能撒这么一会儿吗?我就说,故事都是骗人的,哪有下半天的花瓣雨啊!”
黎里听见声音,攀住窗沿,半翻身往上看,就瞧见了屋檐上蹲着撒花瓣的微。
微:“……”
黎里:“……”
被抓了个正着的微有些僵硬,黎里非常配合地缩回了身子,她甚至夸张地说了句:“是花瓣雨,是神迹吗?”
微:“……”
少年烦躁地从屋顶直接跳了下来,他身上还沾着不少花瓣草叶。
“好了好了,你不用演了。我也没多努力,只是想试试这样你能不能高兴点。”
黎里看着那些可怜的被从花朵上揪下来的花瓣,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高兴?”
微:“因为故事里的公主都——”
他低下头踢了一脚:“你护卫不在我才动手的,他动手可能会好点。”
这话说的有点过于自暴自弃,少年察觉到了,不由懊恼。
黎里察觉到了少年烦躁心中潜藏着的不安,她说:“回去后一定会有人对你们的身份指指点点。”
微不满道:“喂,正常来说,你不该说你会解决吗?”
黎里冷静道:“因为我不和朋友承诺我做不到的事。”
微闻言睁大了眼睛,又低下头,他说:“胡说八道。”
黎里最近的烦心事实在是太多了,她没空再教导小朋友。
于是她说:“靠强权是压不住旁人的口的,只能靠你自己。你看,你不是很懂欺善怕恶的吗?知道我是个好人,所以才敢怎么和我说话,我相信像你这么机灵的家伙,即便活在帝星也能活得很好。”
微: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在骂我。
他愤愤不平,可又说不出话。黎里说的完全没错,他正是卑劣地知道她不一样,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别这么害怕。”黎里对他说,又好像是在对她自己说,“我救过你是真的,这就能够证实我不想你死。”
微站在原地。
他看着皇女站在窗边慢慢地看着他,又好似根本没有在看他。
微感受到些微的难过。
他叫道:“喂——”
见黎里这回儿切真的看着他,他抿着嘴角问:“花瓣雨,有开心一点吗?大家都很担心你。”
皇女闻言笑了。
她攀住窗沿很认真地回答他:“确实有很开心。不过回帝国不要这么做了,好浪费。”
微:……故事里果然都是骗人的!哪有会说浪费的公主啊!
看着斗场的少年愤愤而离。
黎里倒也没有说谎。
他来的正是时候,让黎里从毫无意义的猜测中脱身,让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萨默王目的是什么,她又没有和楚檀翻脸,为什么不能直接问。
如果楚檀真的想要害她,问和不问结果又有什么区别?
她看了眼屋外,毫不犹豫关了窗,也不管这会儿帝国是什么时候,就拨打了通讯。
通讯用了一会儿才接通。
楚檀在通讯的那一端看起来状态真是不怎么好,黎里甚至怀疑他是被从睡梦里叫醒的。瞧瞧他那头棕色的头发吧,乱得还有几根翘着。
再累也不忘戴着眼镜与黎里通讯的楚檀面色难看,他警告:“你最好有重要的事情。”
黎里非常干脆地说:“我不在星舰上,没有不受监控的通讯通道。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每句话,萨默王都可以监测到。”
楚檀脸色更难看了,他说:“既然如此,你哪儿来的胆子给我通讯?”
黎里说:“叔叔,是你主导了我来蔚蓝海吗?”
楚檀推眼镜的动作停住一瞬,他非常缓慢地移动了自己的镜片,冰凉的视线透过镜片注视着黎里。
就在黎里以为她很可能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他回答了黎里。
“不错。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黎里在那一瞬间只觉得有股酸涩感侵蚀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差点就要红了眼睛,好在她控制住了。
她说:“韩涯叛国了。萨默王要银尾。”
楚檀沉默了一瞬,他伸手将额钱的碎发撩去脑后,整个人状态在一瞬间从暴躁变回了冷静理智的楚侯。
他向黎里颔首:“明白了,我会处理。你还有事吗?”
黎里看了看他,说:“少熬夜,我们宗室原本就活不久,你这样会死的更早。”
楚檀毫不在意,他说:“还是等殿下能活着回来再提活得久不久这个问题吧。”
黎里定定地看着他,她说:“我会回来的。”
楚檀摊开了手,他冷静道:“那我便静候佳音。”
通讯结束。
萨默王那边看到的画面自然一并结束。
蓝枫站在他的身边,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萨默王说:“你觉得那位皇女相信了楚檀想要她死的事吗?”
蓝枫觉得这事就很无聊,他根本不想回答。
萨默王又说:“她死了对你也有好处,她的护卫没了主人,你不是正好将他留在蔚蓝海?”
提及君瑶,蓝枫终于开口:“君瑶不是那种人。皇女死了,他只会回去领罪,即便您出于好意保护住他,他也只会重回十一星域。”
萨默王瞧着蓝枫:“那你要向我求情吗,求我为了你的‘同伴’留皇女一命。”
蓝枫却说:“我只求君瑶安然无恙,不过他与我同为实验体,即便陛下想要他的命也没那么容易。至于帝国的皇女——”
蓝枫迟疑了一瞬,他说:“我无权质疑您的决定。”
萨默王注视着蓝枫,他蓦地和蔼起来,与蓝枫说:“别这么难过,我与那位皇女并无利益冲突。只要我的银尾回来,她是死是活与我而言也不重要。”
“无论她怎么看待楚檀,她既然和楚檀明说了,我们的小公主很快就能回家了。”
提到银尾,蓝枫不由多说了一句。
他看向萨默王,低声说:“您真的相信帝国人的话吗?您认为银尾王仍有血脉留存于世?”
提到最后的银尾,萨默王瞳孔中的金色璀璨到几乎要融化。
他说:“当然。厄斯金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你身体所接受实验的基础之一,当年浦林犯下的最大过错——”
萨默王摸索着他手上象征着身份的那枚宝石戒指,缓声说:“我们的‘公主’确然存在,这么些年她毫无踪迹,唯一的可能,也就只有和你一直未曾找到的‘同伴’原因一样,她身在帝国。”
“为了我力量的完整性。”萨默王握着他的戒指,“我必须得到她。”
君瑶回来的时候,黎里已经参加完了召见,甚至就换俘一事与萨默王签订了协约。
签订协约的时候,浦林就端坐在帘幕遮掩的宝座后,他的出现让厄斯金家族显然无比激动,无数人向他朝拜,一时间倒显得萨默王这位正经人鱼王有点可笑。
黎里默不作声观察,拿了协约就打算让卡罗尔准备运人,以免夜长梦多。
不过她刚刚回来,君瑶倒是给了他一点别的东西。
黎里看着手里的一块宝石不明所以,君瑶回答:“萨默王不是实验既得利益者。”
君瑶简单说了他这次探求得到的消息。
蓝枫的确将他当做自己人,不会瞒他任何事。然而他也恪守人鱼的身份,但凡涉及人鱼族隐秘的消息一个字也未曾向君瑶吐露。他甚至还劝君瑶:“你是军人不是间谍,在蔚蓝海问这些可不是好事。”
君瑶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既然蓝枫处问不到,他总要试试别的办法。
他趁着浦林离开祭司塔的空荡,顺着昨日的路线探了进去。
然后确实找到了些许线索。
“我已经拿去给研究人员监测过,这些都是存储力量的宝石。我认为萨默王在斗场那天所展示的力量,甚至他对其他人鱼的绝对控制,都是源自于他身上戴着的相似宝石。”
君瑶补充:“那天他身上的能量场核心确实有些偏差,这宝石应该就是偏差的原因。”
黎里把玩着这颗宝石,她与君瑶确认:“浦林那儿找到的。”
君瑶颔首。
结合之前的猜测,基本能够肯定萨默王超乎正常的力量应当是来自于宝石的储存,而这宝石力量的来源与浦林有关。浦林的体质加上之前的迹象,基本可以断定,他也是当年的实验的获益者之一,只不过他和蓝枫的情况不太一样。他看起来是放大了身上的银尾基因,并能够将这种基因的力量提取储存,甚至交予他人。
原故事里萨默王起初动不了他,和他得到赵真后便毫不犹豫杀了他的原因,或许就在这儿了。
黎里看了看宝石,询问:“你有做好善后吗?”
事发突然,要做好善后可不容易。尤其是宝石,在蔚蓝海,他也确实没办法在短时间造出个差不多的放回去。
黎里看着宝石思索了片刻。请人去给浦林递了口信,说是明日前去拜访。
黎里道:“有些事当面问清楚比较容易,正巧银尾的事情已经暴露了,既然暴露了,那不妨用的更彻底些。”
“我相信,在银尾一事上,浦林与萨默王的立场也绝不会相同。”
拜见的请求递出后,黎里补了个觉。
这些日子里她每天都在被信息轰炸,被新的困惑骚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安然的休息过了。
在她休息的时候,医生叫了君瑶。
他和君瑶说了黎里见过萨默王后的不对劲,隐晦道:“蔚蓝海的事情应当不至于让殿下如此苦恼,会不会帝星那边出了状况?”
帝星那边有楚檀坐镇,出状况自然是楚檀那边有问题。
众人都是楚檀一手挑选陪同黎里出使的精英,各个人精,没有傻子。他们之中有楚檀的人,也有与楚檀毫无关系的人,但无论是哪种人,都会关心楚檀与皇女之间的状况,毕竟这关系着整个使团的命运。
君瑶是楚檀的义子。
有关楚檀的事,没有比问他更合适的了。
医生觉得微没用,便只能寄希望君瑶来帮点忙了。
君瑶沉默片刻后说:“我相信殿下的判断。”
医生闻言一愣:“殿下的判断是什么?我就是不知道殿下到底在想什么才问你的啊!”
君瑶却不在回答。
他同样也需要休息了。
其实君瑶自己也觉得很奇妙。
黎里什么也没有说过,他得到的信息或许还没有医生多。可他却能隐隐明白黎里的想法。
黎里仍信任楚檀。
或者说,她相信楚檀送她来蔚蓝海,终有目的,也绝不是希望她出事。
蔚蓝海应当有楚檀想要她得到、或是发生的东西,但这绝不是死亡。
毕竟,以他对黎里的了解,若是她确然要视楚檀为敌,那么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派他远离。
君瑶头次对自己的身份生出焦躁的情绪。
如果他真是个怪物倒好了。
君瑶瞧着蔚蓝海的三个月亮有些出神,至少不会令握刀者为难。
第二日一早,黎里修正后再次去拜见了浦林。
她这次用的理由是道谢,所以还带上了礼物。
不过浦林脾气不算好,果不其然,她刚进帷幔,就差点被瓷具砸破脑袋。
黎里偏头躲过攻击,看见面色发冷的浦林,还不忘打招呼:“早上好,浦林大人。”
浦林冷笑:“你倒是真敢来见我。”
黎里胆子大得很。
她一边把她带来的礼物拆包,大多都是些蔚蓝海新奇的玩意,一边和浦林说:“我为什么不敢来,协约我已经寄回议会了,议会没有反对,我答应您的事情做到了,有什么不敢见您的。”
浦林见黎里装傻,不得不怒而提醒:“你的护卫昨天——”
黎里连作“嘘声”,她委婉道:“您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可不好诬陷人的。”
浦林咬牙切齿:“在蔚蓝海,除了你,还有谁有胆子敢进祭司塔搜东西!”
黎里假装不在意地说:“不好说,毕竟萨默王还要娶银尾呢。”
浦林:“你在说什么混账话——你说什么?”
他有些惊愕又有些慌乱:“蔚蓝海哪里还有银尾!”
黎里抬眸看向浦林,仿若要看破他的谎言:“有啊。萨默王说在帝国。他说,帝国会拿银尾来换我。当银尾到达,他便会娶银尾为后,我也能完成出使的所有任务,安然回家。”
浦林仿佛在听什么天外之音。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觉得声音痛斥道:“混账,真是混账的想法!他以为自己是怎么当上王的,他怎么敢——不,这世上已经没有银尾了。帝国不可能——”
“听说当年有场实验。”黎里说,“这在帝国是秘密,但在蔚蓝海不是。为什么在蔚蓝海不是?我想是萨默王故意的吧。帝国当年出了特殊基因,蔚蓝海作为平等互换,自然也要拿出银尾。他知道了当年您默许了用前任银尾王的血脉参与实验的事情,为了有朝一日能借此扳倒厄斯金,又或者是为了赢回银尾的同时坐稳王座做准备,他将这件事公开了。”
浦林哑然无声。
他睁大了眼,好半晌才咬牙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应当连蓝枫都不知道——”
黎里倒也不瞒老爷爷,她坦然说:“我猜的。就像萨默王猜楚檀要是我死一样,我看他对实验那么不在意又要银尾,所以顺着也猜猜嘛。”
“不过您承认的这么干脆我倒是没想到。”黎里夸了浦林,“谢谢您心思质朴。”
浦林嘴唇发抖。
他看着黎里,简直像看恶魔一般。
黎里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您不要追究我护卫昨日的小小冒犯。毕竟您也知道,我是帝国的皇女,我对蔚蓝海并无所求,我与您同样厌恶战争祈求和平。”
浦林好半晌找回了言语,他对黎里冷嘲热讽:“你的所言所行倒是瞧不出无害。”
黎里不理会老人家的这点不痛快,她甚至还为浦林带来了帝国的点心。
浦林表现出了抗拒,他警惕地看着黎里。
黎里:“我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在蔚蓝海,我一直都需求您的帮助。您也很清楚不是吗?萨默王乖戾自我,与他寻求合作无疑飞蛾扑火,我想要回到帝国,自然会优先选择您的帮助。” p>
她询问浦林:“大人,您希望银尾落于暴戾的萨默王之手吗?”
黎里再次去见浦林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萨默王。
格尔达将这事当做皇女亲近他的证据,恳求萨默王帮他以国书求娶帝国的皇女。萨默王随便两句打发了他,心情看起来倒是没有变。
蓝枫被萨默王一直扣着,待到这会儿也颇觉无聊。
他不由主动问:“她去找浦林大人了,您不担心浦林大人再次帮她吗?”
萨默王迷上了帝国的棋盘,他一边在这黑白格子上随意排布,一边抽空说:“浦林会帮她很多,但这件事是不会帮她的。”
“他的确不会希望我得到银尾,他巴不得我退位给当年那条孱弱的,不参与实验根本就活不下去的小东西呢。不过也正因为这样,他一旦知晓了银尾的消息,只会比我更渴盼对方回归。”
浦林听完了黎里的话。
他蔚蓝色的眼睛里涌出很多的情绪,这些情绪最终都被一一藏起。
他回答黎里说:“我会保护她不受萨默的侵害,但如果她仍存活,我希望帝国能将我们的王送归。”
在黎里微微抿起的嘴角中,浦林同样坚决:“如果银尾存活,帝国应当将其送归。在这一点上,我与王同心同力,如果帝国有所阻拦,我只能放弃和平。”
这句话在黎里的预计之内。
她清楚银尾对蔚蓝海的意义,所以才千方百计想要藏住赵真。
楚檀也清楚,所以除非楚檀真的想要她死,否则不会轻易将银尾的消息泄露出去。
黎里在通讯里询问楚檀,是不是他与萨默王交易安排她出使。
楚檀说是。这不可能是谎言。正因不是谎言,反而让黎里打消了对楚檀的怀疑。
楚檀给了她最精干的团队,要求君瑶用生命护卫她,允许她带走卡罗尔,甚至与第五军区保持联络。
若是想要杀她,他不必承认,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么如果楚檀确实与萨默王交易安排了她的出使,又并不希望她死在蔚蓝海,银尾的消息便不会从他那儿泄露。
又能让赵真离开,又能使她陷入危险,这样的事情怎么想都只对赵锡有利。赵锡本人不会这么做,那会这么做的,便只有韩涯。刚好皇室出使本就是韩涯的主意,他用这个与萨默王交易更符合逻辑。况且萨默王说的也只是楚檀指派了她,从未说过楚檀告诉了他银尾的下落。
所以黎里在通讯里判定了韩涯叛国,而楚檀同样明白了她的意思。
韩涯翻不了身了。
以楚檀的性格,他绝对会经历一遍当年王默将军遭遇过的。
不得不说,韩涯是个狠角色,供出赵真这样的事情,极容易让他与赵锡彻底决裂。可他为了处理黎里,仍然选择了这么做。为了将敌人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