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林, 格尔达口中德高望重的老祭司,蓝枫眼里唯一能够钳制萨默王的大人物,在帷幕后面的形貌, 看起来竟是个年不过十六的少年。
“这句题外话可真够冒犯。”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 银发少年重新将手笼进了袖里。他端坐在软垫上,深蓝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黎里。片刻后,他语气不悦道:“我活过了八十七次日轮,按照你们人类的算法, 该有103岁,如果你问的是这个。”
黎里闻言不太相信。
浦林的外貌看起来稚气未脱,他的声音也同少年无二区别。平心而论,他这回答比起真相,倒更像是孩童赌气般的胡说。
黎里踌躇一二,忽而问道:“您对捕网系统怎么看?”
浦林闻言满脸茫然:“捕网, 什么网?”
黎里:“……”
捕网是这些年联邦针对帝国通讯而研发的屏蔽技术, 黎里在第七星域吃够了它的苦头。不过这技术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老东西了, 帝国对它也有了一定的反屏蔽手段, 联邦对此也已经推成出新到了捕网七代。可以说,捕网这东西,不论是在帝国还是联邦, 只要这个人与战争曾经相关过,就不可能不知道。
浦林作为联邦的祭司, 即便退役了, 也不可能与政治军事割裂, 蓝枫的建议、格尔达的态度已经证实了浦林在联邦依然抱有的高位。排除这一点, 浦林若是不知道捕网技术, 就只有一种可能——他真的活过了一百年, 中间科技更迭太快,已然步入老年的他,跟不上变化,记不全那些新技术。
浦林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有些羞恼,脸上浮出薄怒带出的红晕,呵斥道:“帝国就教会你胡言乱语口无遮拦了吗!”
“第二皇女,我以为你真心有事想求,才允许了你来见我这一面!你要明白,光凭你刚刚的冒犯行径,我便能砍下你的手!”
黎里见对方真的生气了,道歉得也快。
她非常真诚,甚至向浦林欠身行礼:“抱歉大人,我只是有些惊讶。毕竟我想要与您讨论的事□□关重大,若是不具备他人口中浦林大人所拥有的坚毅与勇气,怕是很难达成结果。我只是想要确认您的身份。”
“毕竟——您看起来实在是太年轻了。”
黎里这句话明着是道歉,暗里倒是把小不点祭司夸了个遍。
浦林心情略微好了些,他冷哼了一声:“大惊小怪,见识太少!”
黎里认骂。
一百多岁的少年,她相信楚檀都没见过。
不过浦林的这幅态度,让她对他的性格也大致有了底。
假设他如今确实一百多岁,考虑到银尾王去世的时间,现任大祭司的年纪还有他对捕网的陌生,浦林卸任祭司应当至少有三十年。
按照格尔达的说法,这三十年——甚至他还在做祭司的年岁里,他一直都在这高塔生活,专注于祭司的本职工作。因着特别稀少银尾的血统(或许还有这副形貌的因素)而过着远离众人、被隔离供养的日子的话,他的性格便非常好猜。
身居高位常有的空寂感。
对自身价值的迷茫质疑。
好奇新鲜事物面孔,又拉不下脸的自尊。
说白了,就是个地位很高的空巢老人,只能用喜怒无常来伪装自己的无趣。黎里前哄过老头儿,后哄过帝国皇帝,对付长辈,她向来很有一套。
老头儿嘛,吹捧个三五轮,夸他们个七晕八素,再提要求的时候,那就容易多了。
黎里用这套办法哄过老头儿养王奕,哄过皇帝站她骂赵锡,想必用在老人鱼身上也会有用。
只不过眼前这位老人特殊了点,他长得嫩。黎里心道,这可真是“老小孩”了。
浦林见黎里认错态度良好,也不好一直扳着脸。
他本就是不太看重阶级的贵族,否则也不会允许红尾的萨默继承昔年银尾的皇位。黎里虽然行为冒失,却也没有触及到他不可忍受的范围,眼见人既然已经掀了帷幕见到了他,便也没有让人再退出去的意思。
浦林抬起漂亮的下颚,考虑到黎里毕竟是他国的晚辈,没必要过分苛责,便指了指他身侧不远处的另一个软垫,示意黎里坐那儿谈。
黎里从善如流,跪坐而下后,恭恭敬敬地又为浦林倒了杯茶。
茶倒是新鲜茶,正是黎里先前从蓝枫那儿喝过的、有月光藻成分的茶水。
黎里心中对自己的猜测便又肯定了几分。
蔚蓝海里大概只有异类蓝枫会给德高望重的老祭司带这种玩意,浦林会用这种东西,便证明了他确实很无聊,需求着新鲜的玩意解闷。
这样看来,他与蓝枫的关系,一定要好于他与格尔达。
于是黎里再次开口的时候,便不再提格尔达,而是表明自己是由蓝枫引来的。果然浦林听到蓝枫的名字并没有像格尔达一般露出嫌恶的表情,他唔了一声,示意黎里继续。黎里便继续说了些她来时的紧张忐忑,期待恭敬。
在胡扯这方面,黎里可谓是尽得宁县本色,浦林一开始听得还挺满意,听到后面终于忍无可忍,主动开口说:“你掀帘子的时候不是说,你是来谈换俘的吗?”
黎里挑眉微讶,夸道:“那样的场景中,浦林大人竟然也听到了我的话吗?您的机敏真是百里无一。”
浦林哪儿见过这么会夸人的家伙,他既受用了黎里的甜言蜜月,便又不太好翻脸说话。只好看着黎里又把话题扯到八百里外,自己又不好不许对方说些恭维的话。
黎里见浦林面有疲态,心知火候差不多了。
她这会儿说:“大人,我已经将斗场的人类都接走了。还请您行个方便,让我能帮他们回国。”
浦林年纪大了,听着听着惯性地“嗯”了两句。
答应完方觉不妥,他睁大了眼睛问:“你说什么?”
黎里含着笑意说:“我说,我想请浦林大人帮我将那些陷在蔚蓝海的人类,送回帝国的领土。您就是猜到了我想要做什么,并且想要用这一件事同我换些有利于联邦被俘士兵的条件,才允许我面见的不是吗?”
浦林表情顿时难看起来,他刚要开口训斥,黎里又说道:“您的条件我都答应。”
浦林斥责的话全卡住了。
他看着黎里,对方不按常理出牌的方式,使他的思绪整个被打乱,他只好说:“你知道我的条件是什么吗?你就什么都答应。”
黎里却说:“无论是什么,赵里都答应。”
她赞扬着眼前貌青年长的“少年”:“蓝枫和我说过,在这片海域里,唯一会认同斗场活着的也是生命的人便是您,即便只是看在您对异族的善心上,我也会答应您有关人鱼的一切要求。”
浦林听了一耳朵黎里的吹捧,没想到临到了了,她还能从新角度再来夸他一遍。
她说到这个地步,浦林倒反而没什么能说的了。
半晌,他有些烦躁地撇过头去,说:“让帝国的人鱼们回家,公平对等,你不吃亏。”
黎里猜到浦林会是这个要求,她颔首说:“这件事,我会尽全力去做。”
浦林抿着嘴不说话。
黎里起身道:“那么,我这便告辞。明日萨默王应当会召请我谈论有关斗场的事情,如何让蔚蓝海同意他们离开,就拜托您了。”
浦林忽道:“等等。”
黎里不明所以。
浦林慢慢地从袖中抽出了右手,他的手指同样毫无瑕疵、有超脱性别的美。明明已经被黎里轰炸了许久,思绪不算很清楚,却仍然保持着警惕。
浦林道:“给我你的一滴血。口说无凭,我相信,皇女比起承诺也更想要实际上的协约。”
黎里不明所以,她想说按手印的纸和口头承诺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想翻脸就能翻脸的吗?
可浦林执意如此,黎里也只好配合。
浦林身份高贵,他的居所根本没有任何能够伤人的利器。黎里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原本打算凝一小块冰刀割开,然而在行动前,却先被不耐烦的浦林拽过了指尖。
黎里:“?”
她低头,就见浦林看起来十分容易折断的指尖在她的指腹上轻轻一划,刺痛感传来,她的皮肤便轻易地被割开了。
浦林的指尖上沾了黎里的血。
他看了看自己的食指,用拇指在上轻轻一划,黎里看见他的皮肤也割开了,然后将那他的血滴进了黎里的伤口去。
浦林道:“现在契约成立,如果你欺骗了我——”
这名看起来与少年别无二致的老祭司身上传来少年绝不会拥有的、由时间沉淀而下的压迫感。
浦林说:“我保证你会成为帝国史上最短命的成员,没有之一。”
除了感觉有点恶心外,毫无不适的黎里:“……?”
大约是黎里的表情太过茫然,浦林不得不恼怒地多做解释:“银尾的基因序列有侵蚀性!即便是第一血,也是活着的东西!你如果欺骗了我,没有帮助我们在帝国受苦的子民,我保证这滴血会活跃的让你每天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人类与人鱼的基因序列全然不同,混乱会有什么结果应该不用我提醒你吧?”
浦林取过一旁的绸巾擦过手上的伤口,他慢条斯理地提醒黎里:“你的基因序列会崩溃。你会变成怪物。”
浦林:“既然你认识了蓝枫,我相信你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蓝枫是人鱼,所以能接受银尾基因的改造。而即便是人鱼,当年的实验里,也只有蓝枫存活了。你不会是那个千万之一,希望你惜命,好好践行你的诺言,帝国的皇女殿下。”
黎里:“……”
黎里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她的血小板已经开始作用,伤口凝珈,想来两三天后,她的手指就会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黎里抹去指尖的血渍,点了点头,和浦林说:“我明白了。”
浦林:“……没了?”
黎里想了想,恭敬道:“浦林大人眼光长远,做事细致。我相信有您这般稳重的人相助,明日我一定能带回我的人民。”
继续被恭维的浦林:“……”
浦林感觉哪里不太对,他刚想要说什么,忽然似有所觉得向身后看去。
黎里同样瞥见了高塔窗口外的身影。
是按照她的要求随时待命的君瑶!
君瑶一直是隐藏着的,黎里原本的计划,是如果未能顺利见到浦林,则有君瑶强行出手“帮”她见到浦林。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君瑶应该是不会现身的,他突然有所动作,应该是闻到了血味,又听到了浦林的话,一时以为黎里有危险,方才显了身形。
在好不容易谈妥的现在,如果让浦林猜到自己原本的打算是来硬的可就不好了。
眼见浦林的脑袋要完全转过去,而君瑶尚且没有撤离的意思,黎里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就将浦林按进了怀里。
说是一百来岁的老人,抱起来和十六岁的小孩也没什么区别。
银白色的头发毛茸茸的,指腹碰到了正常人类皮肤上绝不会有的鳞片,他和赵真好像。
黎里完全可以单手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窝处,拦住他的所有视线,同时用力向君瑶挥手示意他撤。
君瑶眉梢微促。
他看向黎里结痂的指尖,眉间显然满是担忧。
可黎里表情不容商量,命令为先,君瑶只能放开原先准备扼住浦林咽喉的手,遁去身形离开。
确定君瑶已离开,即便浦林现在趴去窗口也寻不到君瑶的影子,黎里方才松开了按着浦林脑袋的手。
她面不改色撒谎道:“浦林大人,冒犯了。我刚刚瞧见您身后有只小虫子,我实在是太害怕了。”
浦林:“……”
黎里低头:“浦林大人?”
“放、放肆!”
浦林完全傻了,他满脸通红,连耳尖都红透了,以致看在黎里眼里,他简直像个白秧的红萝卜。
浦林大人歇斯底里道:“赵里,你到底有没有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