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神棍之前听江炼电话里那意思,觉得凤凰右眼这条线怕是要搁置。
搁置就搁置吧,他也没办法, 就凭他一个人,连棺材板都掀不起来, 他都已经悻悻睡下了, 辗转反侧间,又腾地坐起来。
不对啊, 他应该现场观摩一下的——直播和照片哪里比得上亲见呢, 万一这干人第二天一早就撤回来了,他岂不是看都没看上一眼?
再说了,亲眼得见,心灵受到震撼,没准他又能做个梦呢?一梦梦出个大结局,省了大家多少事儿啊。
于是又喜滋滋坐起来。
一下午休整,已经可以下地了, 神棍拄了登山杖去找营地的负责人。
三重莲瓣有要求, 负责人不敢怠慢, 赶紧安排人陪同,又向那头打了声招呼, 连线的人说,孟千姿和路三明都刚睡下,不敢去叫。
不叫就不叫吧,等醒了再说也不迟, 神棍就是去观摩一下,又不是要翻江倒海,负责人便派了几个山户一路陪同,还吩咐说,遇到不方便的地方,就背着神棍走,反正他干瘦干瘦的,没什么分量。
出发时天还好好的,中途开始落雨,到营地时,大雨如注、电闪雷鸣,几个人带着神棍找到地坑,那儿有两个山户值夜兼守棺材,正窝在临时搭就的遮雨棚里看棚身随着风摇雨摆。
神棍先围着前两口棺材转了两圈,没研究出个头绪来,又提出要下地坑。
值夜的山户对地坑还是有点忌惮的,但话又说回来,除了那怪异的刮擦声,这青铜盖子没什么特别的,而且,之前所有人都狼狈地爬上来之后,江炼还一个人在下头待了好久呢,也没见出什么事。
更何况,三重莲瓣,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谁还阻他啊。
于是很快放行,但职责所在,还是吩咐他要保持安静,绝对不能大喊大叫或者敲打踩跺,神棍也有点紧张,点头如捣蒜,陪着神棍同来的山户便笑那值夜的小题大做:“你看看这打雷下雨的,就算敲打踩跺也听不见啊。”
……
答话的人自然不会讲得这么详细,三两句话交代原委,但孟千姿还是听得心焦:“那他下去都干什么了?”
那人哭丧着脸:“没干什么啊,神先生很守规矩的。”
……
值夜的便把遮盖的帆布掀开了一角,用绳子把神棍放了下去,安全起见,还有一个山户也陪同着下了。
本就是晚上,又遮了帆布,下头黑洞洞的,神棍戴了个头灯,山户拎了个射灯——虽说有帆布遮雨,但水是无处不渗的,加上底下泥壤松动,整个青铜盖上业已浮了层泥汤。
神棍在下头小心探看,轻手轻脚从这走到那,为保存资料,还小心地掏出手机,不时打个亮拍个照。
上头几个人看了会就倦了,加上大雨砸头,搁着谁都不是舒服的事,于是又缩回遮雨棚里,寻思着看到射灯往上打信号的时候,再过去把人拉上来。
头一声震响出现的时候,几个人还抬头看天来着,心说这雷可真大,明明滚在天上,却带得山谷和地面都震动了。
但自然界的雷声总有间隔,且有闪电做先兆,那震响却轰隆轰隆如同战鼓,而在这种声音的遮掩下,人的喊叫声是听不见的——几个人纳闷了几秒,突然间毛骨悚然。
这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撞击青铜盖吧。
几人面面相觑,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地坑边冲,还没近前呢,就听到砰一声碎裂震响,那块大帆布被底下急速冲起的碎木板和尸骨给兜上了半天。
而等几个人冲到坑沿边、打开手电看时:原本的那口棺材已经被强力冲得四分五裂,只余棺材大小的、黑森森的一个洞,神棍不见了,坑底只余一地碎木尸骨、一口破碎的射灯,以及那个蜷缩在角落处目瞪口呆、瑟瑟发抖的山户。
所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得问那个山户了。
可惜的是,那个山户也没法提供很多。
据他说,事情发生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神棍蹲下身子看脚下的青铜盖,他则立在边上帮着打光。
再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自下而上,重重顶冲在青铜盖下,他猝不及防,射灯险些脱手。
神棍一脸莫名看他,居然还以为是他误碰误触了什么:“你干什么了?”
他结结巴巴答:“我打……打光啊。”
说话间,又是一下震响,那震力透过青铜盖,直把人的腿都给震麻了。
这一下,傻子都知道青铜盖底下有东西了。
更骇人的是,那冲撞还在继续,而且,每一次都响在不同的方位:也就是说,那东西在不同的位置试探着想上来——这要让它撞到棺材底那还得了?别处是青铜的,棺材可是木头的!
两人张皇之下,同时大叫:“走走走,快走!”
说话间,跌跌撞撞飞奔到垂绳边,向着上头疯叫,可惜了,天上雷动,脚下震响,人的喊叫声,直如散缕细丝,压根就听不到。
只能往上爬了,那山户还算舍己为人,在下头托着神棍的屁股把他往上推举,然而神棍并不是爬绳的料,手忙脚乱,力气使了不少,才上了一米多。
就在这个时候,轰然一声碎响,那棺材四下碎开,同时,有一股巨大的腥臭味和风声自背后袭来。
那山户本能之下,向着一侧闪躲,挎着的射灯也骨碌碌滚落地上,天上没亮,下头漆黑,射灯的打向又偏了,他只看到,有一道巨大的黑影,直冲向自己刚刚所站的方位,好在神棍已经往上爬了点,没有直接受到冲击,但那东西大概带到了绳子,一扯之下,贴壁的垂绳向着坑内荡开,神棍再抓不住,啊呦一声直摔跌在地上。
那东西旋身而走,看情形,又要向着神棍发起攻击。
按说今天接连几摔,神棍应该早爬不起来了,但求生的欲望使得他动作居然敏捷起来了,撑地爬起,一瞥眼看到那黑影当头罩来,一声“妈呀”,慌不择路,向着前方就跑。
那山户随身是带了匕首防身的,但那东西体型如此大,挥舞匕首上阵简直儿戏,慌乱中,他也顾不上什么了,手脚并用爬到射灯边,一回头,眼见那东西就快追上神棍了,不及细想,一甩手,把射灯狠狠砸了过去。
然后,只顷刻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神棍突然脚下踏空,倒头栽了下去——原来,他惶急之下已经跑到了棺材破口处却不自知。
二是,射灯的光在半空翻转,翻转间,他看到一条覆满鳞甲的肉尾当空甩来,瞬间把那个犹在空中的射灯击得粉碎。
再然后,那东西,也自那个破口处急窜而下,只交睫间,就已经消失了。
……
只是听人讲述,就已经觉得惊心动魄了,当时的场景,还不知道要紧张凶险到何种程度。
孟千姿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才注意到,路三明他们已经赶过来了,貔貅还为她撑起了一把大黑伞。
大家都自发地、没敢下坑:当初只是一点刮擦声,就已经人人如惊弓之鸟了,而今满坑白骨的,还多了那么个阴森森的洞……
江炼蹲在坑沿边看了会,忽然抓住坑沿的垂绳滑了下去,孟千姿一惊,急趋近来看,就见江炼一路避开骨架,走到那个破口边,打着手电往下照了一圈,然后两手撑住残存的棺沿、如撑井壁,侧头听了片刻,然后抬头看上来,对着她摇了摇头。
这表示没消息,没消息也许是好消息吧。
孟千姿强迫自己要往好处想,尽管内心深处,她觉得神棍可能已经横死了:在地面上都没能逃掉,更何况是进了那东西的老巢呢。
江炼重又上来,径直走到孟千姿身边,低声说了句:“至少二十个人。”
孟千姿没听明白。
江炼解释:“棺材里的尸骨,光是头骨我就数了二十个,那个棺材里,至少堆了二十个人。”
任何棺材,都堆挤不了二十具尸体,所以,也许是等尸体白骨化之后,化整为零、填装进去的。
不过孟千姿最关心的不是尸骨,她喉头发干:“那个棺材下头,是什么?”
江炼摇了摇头:“看不清楚,太暗了,只知道是有水,我得下去看看。”
没等孟千姿说话,他看向那个陪着神棍下坑的山户:“那个东西是什么,你真没看清?”
自己可算是唯一目击者了,居然提供不了有价值的线索,那个山户满脸愧色:“真没看清,当时太暗了,整个过程也就几秒钟,人又慌里慌张的……”
江炼笑了笑:“没事,那种状态下,看不见是正常的,能想起什么说什么。你说那东西巨大,是竖向的大,比如说熊那种,还是横向的大,比如说蛇啊、蜥蜴啊那种?”
有可选项就好办了,那山户脱口说了句:“横向的,像大鱼那种,窜得也很快。”
江炼嗯了一声:“但是你看到了它的尾巴,说是长满鳞甲——应该不是鱼尾巴吧?”
那肯定不是了,那个山户艰难地调整自己的措辞:“不是鱼,是爬行类,啊不,两栖类的那种大,它窜下去追神先生的时候,我听到很大的落水声,能在水里生活,那应该是两栖类。还有……”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真的是特别大,腥臭气也重。”
江炼点头:“看棺材底的破口就知道了,小不了。”
说到这儿,他看孟千姿:“帮我准备些工具吧,我下去探一探。”
孟千姿沉了脸,一句“你休想”几乎就要破口而出了,顿了顿又忍了,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他面子。
她说:“借一步说话。”
说完,接过貔貅手中帮她撑着的伞,大踏步往外走去,江炼也撑着伞跟上,走开了一段之后,孟千姿蓦地立住,旋即转身,硬邦邦说了句:“不行,不可以,我不同意。”
江炼觉得自己怕不是有点受虐倾向:平时,别人温温柔柔跟他说话,他从来没什么感觉,但她这么疾言厉色,他心里反舒服受用,想老实听话。
孟千姿绷了脸:“如果伤亡已经发生,那伤亡必须就控制在他这个‘1’上,我也很想救他,假如他现在就在洞口挣扎,我会用尽所有方法施救——但现在,下头没动静了,什么都看不到,他说不定已经被啃吃了,那东西还在下头潜伏着……谁也不准下,厉害的装备没来之前,谁也不准下。”
江炼说:“如果现在失踪的不是神棍,是你大孃孃,你也原地等装备?说真话。”
孟千姿沉默了一下,顿了顿才说:“如果是我大孃孃,我心里一万个想下,但我更加不能下——长辈走了,山鬼的担子在我身上。我会原地等装备,但我不拒绝敢死队:有山户在明知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请愿的话,我会同意。”
江炼说:“好。”
他继续往下说:“第一,我不是山鬼,可以不听你的命令;第二,我自愿,去当神棍的敢死队。”
孟千姿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盯着江炼看,连说了两个“好”字。
说完了,撇下江炼,转身就走,走到中途时,吼了句:“路三明!”
路三明吓了一跳,大声答了句:“在!”
“他要什么就给他提供什么,只在地面上尽力协助,地面下,看他的命了。”
***
山鬼这一趟所带的装备有限,江炼也提不出更多的要求,他只要了个山鬼箩筐,另外请山户架设了个简易滑轮,这样,遇到危险,他在下头三震绳身,山户就可以紧急把他拉上来。
等待的当儿,他又去找了孟千姿,孟千姿坐在先前值夜人搭设的遮雨棚里,周身的生人勿近气场,察觉到他过来了,很快侧过身子,偏了脸不看他。
既然没遮住耳朵,总还是可以听见的,江炼在遮雨棚边蹲下身子:“千姿,不是要跟你对着干。”
孟千姿没动。
“我其实也是赌一把,神棍有50%的几率已经死了,还有50%的几率活着,而如果他活着,营救的时间早晚,就很重要了——早一天,早一个小时,甚至早一刻钟,结果都会大不一样。”
“你不好下,你一下,那些山户,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拼命陪着你下。这儿的人中,只有我最适合下了,而且有充足理由:我在为美盈找箱子,这条命,是可以搭给她的,而神棍是整件事的关键,他如果没了,光靠美盈在昆仑山洒点血去找,估计没指望。”
“所以去找神棍,一半是朋友之谊,有一半也是自己私心,救他等于在救美盈,万一丢了这条命,也是丢在帮美盈找箱子的路上,算是不负承诺,也不负干爷。”
“总之,我会特别小心的,我还想将来,跟你再下悬胆峰林,去喂小白猴呢。”
说完了,抬眼看孟千姿,她还是没动。
江炼叹气:“行了,我走了,万一我真的出事了,我会记得,这最后一眼,你给我看的,这么漂亮的……后脑勺的。”
说完了,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似有所感,下意识回头。
这一下,不是后脑勺了。
孟千姿正恨恨盯着他,没好气道:“说那么多,婆婆妈妈的,我没让你去吗?没吩咐人帮你吗?”
是让了,也吩咐人帮了……
江炼说:“我还以为,你要让我多加小心呢。”
***
简易滑轮就架设在棺材破口边,方便人下缀,但操作牵引点却立在坑壁边,且两个操作的山户身上都有绑绳——这样,一旦出现情况,他们可以拼命拉江炼,上头的人也可以拼命拉他们。
孟千姿站在坑沿处,看江炼寸寸下降,那一句“小心啊”盘在唇间喉口,直到江炼整个人没入下去,都没找到机会说。
她垂下的手死死揪住衣边,搓在手中捻了又捻,忽然问身边的路三明:“我没有派人下去救神棍,是不是……特别冷血啊?”
路三明多少揣摩到她的心意,赶紧说了句:“哪啊,你硬派人下,才是不负责任吧,那东西那么大,我们手里只有山铲匕首……而且,这是地下、水里,不是山鬼的场子,大家要是硬上,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孟千姿环视了一眼四周,没吭声。
如果,如果不是身边跟了这么多人的话,她也想下的。
***
一入棺下,压抑非常,黑得也更浓重,脚底下的水却泛极亮水光。
江炼屏住呼吸,只慢慢推上手电,四下探看。
怎么形容呢,这棺材像是嵌在房顶上的,破棺之后,底下是个屋子大小的空间,但这屋子是呈环形的,环壁上似乎还开了不少道不知道通往何处的甬道……
江炼没来得及细看,只是猛然间把手电停在了正对面的环壁上。
那上头居然有密密麻麻的刻字。
而且,第一行打头的三个字,就是“段文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