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很细的一牙月亮, 云气在月前月后慢慢游走。
几道探灯和手电光虚弱地穿透黑暗,光柱里,细小的浮尘介质上下浮舞。
有风吹树叶声, 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滴水声,唯独没有人声, 近二十个人, 原地或杵或坐,呼吸消细, 干咽唾沫的动作都轻了, 步话机也没了声响,只余咝咝的电流音——不过,倘若听得够仔细,还是能听到话筒深处那压抑着的喘息的。
青铜盖下方的怪异刮擦声也消失了,感觉上,像是因为上头的刮、铲、跺、踏,惊动了下头的什么东西, 而当上头安静之后, 那东西也就重又遁去了。
过了会, 坑底那一干人终于有了动作,但也仅是动作:他们互使眼色, 极力扭曲面部的肌肉以传递信息,像演哑剧般,走路时只拿足尖轻轻压地,还有人索性脱了鞋, 拿光脚掌蹑蹑行走,到坑边时,便死抠住泥壁往上爬。
坑沿的人反应过来,忙探身下来帮忙,或拉或拽——中途,也不知是谁踏脚不稳,将泥壁间嵌着的一颗小石子踩落下去,那小石子咣啷一声砸在青铜盖上,这还不够,还弹滚了一下,青铜盖便响起了初时清亮、继而绵长的幽幽震音。
一瞬间,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屏了呼吸、止了动作,心跳都跟着那小石子同一幅度起落,好在,这声响慢悠悠荡尽,并没有引发什么异常。
很快,除了江炼,一干人都爬上了坑沿,而且,爬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站上平地了,反心慌气短、一阵腿软,于是三三两两蹲坐下去。
孟千姿没说话,只是朝坑底的江炼不住招手,示意他赶紧上来。
江炼向她打了个手势,表示不忙,让她放心。
都逃上去干什么呢,上去了不还是干站着?在下头才能看得仔细,只要尽量不发出声音,应该还是安全的——话又说回来了,难道发出声音,就一定不安全吗?
细想又觉得好笑,连那东西的面都没见过呢,仅仅只是怪异的声响,居然能把二十来号人吓到腿软,难怪有人说,这世上最吓人的,从来都是自我脑补。
不过,江炼也不敢用锨铲了,他蹲下身子,拿手去拂推地上的土。
孟千姿原地干着急,但江炼既不上来,她也没办法,又不能冒冒然也下坑——大佬都下了,其它人敢不跟吗,岂不是白爬上来了?
她皱着眉头看了会,吩咐貔貅拿了双安全手套过来,打了个极低的唿哨、引得江炼抬起头之后,扔给了他。
泥土濡湿,还夹着细石尖砂,江炼一直拿手推抹,的确吃力,他扬手抓住手套,朝孟千姿笑了笑,先把手套夹在一侧腋下,两手在裤边上擦抹了会,才又戴上了继续。
刚刚那一拨人,其实已经差不多铲挖到底了,江炼做的,只是收尾清理,坑沿上的人一来担心,二来好奇,都探身往下瞧,有条件的使望远镜,没条件的就用手机的拉近放大功能,越瞧越是心惊。
这坑底,除了那口棺材的所在之外,全是青铜盖,这盖子并不是一块块拼接的,完全是个整体,一丝一毫的缝隙都没有。
猜测没错的话,当年,这青铜盖是直接拿铜汁浇筑成的,浇筑时急促而又粗糙,以至于那面并不十分平整,布满让人不舒服的褶皱,有些像狰狞疤痕,有些如暴凸的皮筋肉膜。
而且,江炼已经清到坑底边缘处了,那青铜盖却还继续蔓延伸入土里——也就是说,你根本不知道这青铜盖有多长、多宽、多大面积。
眼见没什么好清理的了,江炼才向坑沿上招了招手,貔貅垂了条绳子下去,把他拉了上来。
站在坑沿下看,比之在坑底时,感觉又不同,尤其是那第三口棺材,孤零零高凸出棺底,极其怪异。
江炼指给孟千姿看,同时压低声音:“这青铜盖,估计是没什么可能撬起来了,动用大型机械也不太现实,看来看去,那口棺材,反而成了唯一的入口了。”
还真的,像道门,开棺即是进门。
看着看着,孟千姿几乎有了错觉:觉得棺盖正以一边为轴,极缓慢地开启,又觉得下一秒,那棺盖就会嘭地飞弹出来,而棺材里,会涌出极可怕的事物。
她可以强硬要求山户挖坑,却不能下开盖的命令:事情太诡异了,她带人办事,可不能办成水鬼那样,别说全军覆没了,就算是零星死伤她都很难接受。
***
进不敢,撤又不甘,孟千姿下令就地扎营。
因为天气预报说晚上还会有雨,地面扎营不太合适,路三明便安排人手在树上扎营,又吩咐貔貅想办法把那个坑口给盖住:否则下雨时砰砰砰的,青铜盖被砸得频发震响,又引来那个未知的玩意儿可就糟糕了。
趁着一干人扎营的当儿,江炼联系了神棍,神棍自打步话机里出现江炼怒吼的那句“别说话,都别说话”之后,就一直没敢出声,几乎要把耳朵塞进听筒里,想听听这头发生了什么事,却只听到风声树声。
愈安静愈可怕,神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差点就要以三重莲瓣的身份带着人拄着拐往这赶了,而今听到江炼的声音,如释重负,接连拍了好几下胸口。
听完江炼的叙述,又看了发过来的照片,神棍也是如堕云雾之中,半晌才说了句:“这应该不是墓吧,如果是正儿八经的墓室,得有个基本造型吧,哪怕是坟,也该有个墓碑啊。”
江炼没吭声,谁知道呢,万一是墓呢,万一那棺盖打开,下头是个千人冢万人坑呢?
“还有啊,”神棍忽然想到了什么,“你确定那是个青铜盖子?”
差不多吧,看着像,江炼想了想:“还记不记得悬胆峰林的崖口也有很多青铜支架、方便崖顶的绿盖集结成型的?跟那个材质差不多。”
神棍一拍大腿:“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想想,青铜器大量被使用是什么时候?早在战国末年,中国就已经盛行铁制品了。”
江炼嗯了一声:“不用你说,我也看得出来那玩意儿有些年头了。”
那三口棺材,怕是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木质,在南方这种多雨易浸水地带埋了这么久,居然不朽也不腐。
神棍说:“我不是要说这个,你说到悬胆峰林,让我想起了蚩尤——传说中,蚩尤一族,擅冶铜铁,那个时候,黄帝都不懂这技术,蚩尤部落仗着青铜武器,所向无敌,黄帝起初是一直落败的,‘九战九不胜’。”
江炼心中一动,他只是看出那青铜盖年代久远,但神棍更进一步,圈画出更具体的时间了:“你的意思是,这儿跟悬胆峰林那儿一样,都有可能是蚩尤一族的手笔?”
神棍激动:“咱们绝对是找对地方了,在悬胆峰林找到了山胆,牵出了阎罗,由阎罗和段小姐之间的关联,又找到了这个凤凰眼——这个凤凰眼底下要是没东西,我把头割给你……”
江炼皱眉:这什么怪癖,赌输赢不赌点实在的,硬要塞他一个头……
“可能是跟山胆一样神奇、甚至比山胆还要更重量级的东西,孟小姐呢?临门一脚,她就……扎营睡觉了?”
江炼倒是挺体谅孟千姿的:“能看出来,山鬼是不愿意动人坟茔的,更别说去开棺起盖了……”
神棍着急:“这肯定不是坟啊,是一种……障眼法,就好像在悬胆峰林,三重山有块假山胆,诱骗人止步回头——你想想,挖凤凰眼,一挖挖出个棺材,五成的人觉得损阴德,自然就止步不挖了,再挖到第二口,晦气极了,又有三成的人放弃了,挖到第三口,九成九的人都得崩溃……”
这倒是,山户刚刚那一连串的情绪变化,和神棍的描述基本吻合。
神棍还在絮叨:“这就是对方的诡计,不能让它们给骗过去,你跟孟小姐说说,她不像是不敢冒险的人。”
江炼知道神棍没抓住重点:“这不是敢不敢冒险的问题,在悬胆峰林,我们知道要找山胆,目标明确;当时,只我们三个人,千姿只对自己负责,下决定很容易。”
“但现在,第一,根本不知道要找什么,底下又有那么诡异的怪声,换了你,你敢冒险?你要跟我说,箱子就在下头,那我咬咬牙,也就开棺下了,但箱子在昆仑山,我这条命,就算要丢出去,也得丢在昆仑山吧;第二,她要对太多人负责了,她做什么决定,意味着那十几号人也会跟着她一起——她敢吗?稍有不慎,就是一条人命。”
神棍哑然,顿了顿,嗫嚅了句:“那……那凤凰眼这条线,就这么算了?”
江炼语焉不详:“看看情况,再说吧。”
***
挂了电话,江炼向着营地过去。
估计是忌讳那个坑,营地特意避开了一段距离,江炼的想法里,在树上扎营,大概就是搭个树屋,近前一看,简直叹为观止。
近二十号人的营地,分布在三四棵枝干粗壮、叶片繁茂的大树上,没有树屋,树上,高低错落,像是垂挂着一个个鸟笼。
他上树细看,才发现是一个个防水的锥袋,因为没有平顶,雨水会顺着锥面泻下,顶部就不会承压,底面有折叠塑料板,非常轻便,但材质挺硬,张开后人可以坐进去,把锥袋侧面的拉链一拉,自成一个封闭的小天地。
喜欢荡悠悠感觉的,只顶上悬垂的那个受力点就可以,想要稳固些的,可以另加两道不同方向的牵引绳,绑在不同的方位,三点支撑。
孟千姿已经坐进高处的一个锥袋了,手边还亮着手电,锥袋里满兜晕黄色的光,她垂着眼帘,长发拂落,像坐于佛龛,连眉眼都多出几分脱俗气来。
江炼往上攀了几步,停在她面前:“你们山鬼这个……”
他指锥袋:“挺有意思啊。”
孟千姿并不满意:“哪啊,只能坐躺,身材特别瘦小的人才能蜷着睡,这睡笼还需要改进。”
还真有个“笼”字。
江炼不多啰嗦,直奔主题:“你怎么想的?”
孟千姿朝他勾勾手指。
江炼哭笑不得,并不想配合她,但下意识地,还是靠了过去。
孟千姿说:“我还是想着,能下去看看。就是……”
江炼说:“就是,起棺开盖,说出去太难听了?”
孟千姿摇头:“这倒不是主要问题,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多半不是棺材了——我想的是,怎么下才最安全,我们进来的太仓促,野营的装备是足够了,但对战的装备不足,水鬼下漂移地窟,还带了喷□□呢,我们总不能拿着锨铲和匕首下吧?”
有道理,江炼问了句:“那东西……如果是活物,算山兽吗?”
如果是山兽,孟千姿金铃在手,管它是什么东西呢,都不足为惧了。
孟千姿有点发蔫:“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那个坑,已经有四五米深了,不知道那青铜盖有多厚,那东西还在更底下,这种地底下,多半不归我管。”
也是,江炼不吭声了:这跟天坑还不同,人家天坑虽然也是负地形,但好歹头顶是天啊,而且那些悬胆峰林,最早是因底部蚀空,才从地面塌陷下去的。
“我和路三明商量了,明天一早就联系六妈七妈,她们是后援,也是掠阵。再调一批上档次的装备来,就比如那个棺材口……”
她朝地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下头封闭了这么久,你知道是什么情形?会不会有霉菌、未知的病毒?至少也得有生化服吧,还得弄个探路机器人,得有夜视摄像、生物侦测功能吧?”
江炼倒吸一口凉气:“有钱人啊。”
孟千姿坦然受之:“那当然,科技发展了,就应该以科技来便利一切——都什么年代了,探毒气还放只鸡进去,探路还靠人肉滚吗?”
说着,示意了一下底下一处锥袋:“那个,你的。”
循向看去,自己的锥袋距离她不远,一米多吧,矮了也有一米多,晃悠悠的,只顶部受力悬吊。
江炼皱眉:“为什么我在你下头?”
孟千姿奇道:“你还想在我上头?”
都是成年人了,于一些隐晦的段子多少知道点,孟千姿话刚说完,忽然意识到有歧义,会让人想歪——当然,她已经想歪了,颊边隐隐发烫。
但她假装什么事都没有:江炼未必能想到的,他没留意的话,也就这么过去了。
本来嘛,很正常的对话,对话不歪,是人心歪。
江炼偏偏就心歪了。
他装着不动声色,还反思了一下自己:看千姿那坦然面色,人家就是正常反问,自己想东想西,可见不太纯洁。
他轻咳了两声:“那我就在下头好了。”
说完了,又觉得不该去搭她的话,真是越搭越歪。
于是又咳嗽两声,身手麻利地下去,钻进了锥袋,仰头向她道了声晚安,哧拉一声拉上拉链。
孟千姿也不说话,偏等他拉链都拉好了,才又叫他:“江炼。”
哧拉一声,江炼露了个脑袋出来:“什么?”
孟千姿说:“知道为什么把你安排在那吗?”
为什么?
江炼正寻思着,就见孟千姿探身出来,一手扶住树干,一手往这儿推。
江炼顿觉不妙:“哎哎,过分了啊……”
他期盼着孟千姿长了条小短胳膊,然而并没有,她胳膊老长了,只那一推,他就连人带笼,在树上悠悠荡开了。
孟千姿咯咯笑倒。
江炼自我安慰:权当找回童心,荡秋千了。
另外,以后不可轻易钻进别人的笼子。
***
孟千姿作弄了一把江炼,反把自己作弄精神了,在锥袋里左倚右靠的,就是睡不着。
好不容易睡去,天上又开始落雨,哗啦哗啦,还伴着风,甚至起了雷响。
她的锥袋有三根固绳,还是止不住摇晃,她又想起江炼,于是梦里都在给江炼绑牵引绳:看到自己被雨浇得透心凉,还拼命伸着攥了挂钩的手,想勾住江炼锥袋上的环,但江炼随着锥袋急舞,摆锤样在她面前摆过来摆过去,每次她都勾不住。
然后便雷响、雷响、雷响。
……
孟千姿猛然睁开眼睛。
不对,这不是雷响,这声音犹如巨鼓鸣钟,是那个青铜盖,在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击!
她一把拉开锥袋拉链,翻身下树,到树底时,看到江炼也下来了,其它锥袋里的人估计还没反应过来:大半都还在睡着,也有觉得蹊跷,纳闷地开了手电的。
雨还在下,顷刻间便把她浇了个透心凉,她一路向着地坑边狂奔,才跑至中途,那震响声就停止了,孟千姿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停步,但瞬间又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了过去。
到近前时,就见原先盖在地坑口的大帆布已经揭开了,值夜的人,外加几个山户,有傻站着的,也有跌坐在地的,俱都面无人色。
孟千姿大吼了句:“怎么了?”
她也不当真指望他们答,脚下不停,直冲到坑沿边。
探头看时,只觉脑子里嗡嗡有声。
那第三口棺材,已经不见了,确切地说,被什么东西撞了个七零八落,一地密密麻麻的白骨,还有劈散裂开的木头——这要真是口棺材,里头葬着的,绝不止一个人,而是层层叠叠,你挨我挤。
原先棺材停置的位置,破了一个大洞,打眼望去,只知道黑漆漆的,似乎还晃着水光。
孟千姿回头看那几人,厉声喝了句:“发生什么事了?”
江炼也到了,闻言止步,先不忙看下头,也去瞧那几人。
有个胆子大些的,结结巴巴回答:“神……神先生,在下头。”
神先生?神棍?
孟千姿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头升起,她这才注意到,除了值夜的山户,另外几个山户,并不是她进山时带进来的,而是她留在营地做后备、顺便照顾神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