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总是偏了又偏,先是在地上映出那锅碗瓢盆的影子,现在有把金光撒在叶枯的背上。
不见他如何动作,盘坐的身形凭空横移了几尺,让出了位置,那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便直直打在了那姑娘的脸上,她浑身窍穴被封,抬头已是要花费莫大力气,这下想偏过脸避开这刺人的金阳却是怎么都做不到了。
她身子不自然地扭了扭,可惜却分毫也动弹不得,天上大日总是不解风情,云开处那一束束光就更刺人的些,这姑娘就是在倔也拗不过天去,不得不缓缓低下了头,不敢去瞧那逼人的金光。
叶枯正撑着下巴出神,却忽然瞧得有一滴晶莹自这姑娘披散的青丝间滚落,哒地一下砸在地上,碎开了一地金花,他不由得一怔,抬头将这间厨房又重新打量了一遍,心中微漾,这景象可不像极了自己在破庙中见到江梨时的样子么?
那小庙时神仙吃东西的地方,这里是凡人做东西吃的地方,一来一去,倒也没什么太大不同。
“罢了罢了,我跟她较什么劲。”
叶枯这么想着,抬手就要解开她身上的几处被封住的窍穴,却不想这少女似是感觉到了叶枯有所动作,身子有限地侧了侧,有青瓷般的嗓音从那披散的青丝底下浮起,道:“不准碰我!你要把我抓回去就趁早动手。他们想要的是活人,我如果死了,你也什么都别想拿到。”
末了,她似是不放心,又补充道:“我刚才掉眼泪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不是要你可怜!”
言下之意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虽说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可她既不是修士,年岁又轻,照理来说该是不会把死字挂在嘴边。
叶枯有些诧异,不知道这姑娘为什么要说出这番话来,手上却是不慢,这姑娘方才都避不开,现在被封住窍穴,周身受制,自然就更躲不过去了。
“姑娘不必多想,我替你解开了穴道,你也更方便寻死不是?若是姑娘转念又不想死了,敢问芳名做何,又为什么要私闯我的宅子呢?”叶枯收回手,笑着说道。
小花脸少女只感觉浑身一轻,果真是只解开了窍穴封禁而不是如她想的那般毛手毛脚,听见叶枯说这是他的屋宅,她霎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道:“我不信,这里已经很久都没人住过了,你说是你的就,就是你的了?”
许是心里太急,她这话说到最后舌头像是打了个结一般,让叶枯一下笑出了声来,指着外面说道:“你看看,我这宅院里哪一处不是收拾地妥妥帖帖的,哪里又像是很久没人住的样子,只是少爷我喜欢清净,不爱见那么多人天天在我眼前走来走去,这才不养仆人。你倒好,鸠占鹊巢不说还反咬一口,要不是我留了个心眼,刚才就被你一刀刺死了。”
叶枯看着她突然紧张起来的模样,心道:“这宅子是岳丘买下,嗯,还没见着他人,究竟是不是他买下的也不好说,岳丘不在,想来我暂时借用一下到也无妨。”
这小花脸似很是在意这个问题,见自己不占理,眼神一下就黯了下去,片刻后才又抬头,正式打量了叶枯几眼,但见眼前这少年眉目清秀,虽是随意坐着,却不让人感到不正经,反而是有几分飘逸出尘的气质,想来也是一位从小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有这么一处私宅倒也说得过去。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眼中刚刚升
起的那一抹柔和顿时就散了去,私宅私宅,只要是沾了私这一个字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叶枯见她只看着自己却又沉默着不说话了,便道:“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长花。私闯民宅虽是不小的罪过,不过我这人宽宏大度,你只要肯把姓名说与我听,我就饶过你这一次。”
“不需要你饶我!”那小花脸顿时跳了起来,却似乎因为压的太久,腿一麻一软,打了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叶枯身上,靠在灶台上缓了缓,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没有姓名,这下你总饶不了我了。”
“姑娘说笑了,人哪会没有姓名,”叶枯缓缓站起身,一边向外走去,一边说道:“花草虫鱼,莫不有名,你看你旁边那口锅那几只罐子,不都是有名有姓的么。”
小花脸盯着叶枯缓步而出的背影,不远处的地上睡着那一把菜刀,她眼中扑闪了几下,终究是没有过去捡起来。正当她才消了心中念头,就见到叶枯挽高了衣袖,提着一桶水走了进来。
“把脸洗洗。”
她看了叶枯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看那一桶水,迟疑了片刻,似是在想这晃晃悠悠的水中有没有迷药。
“哗”
叶枯脸不红心不跳地把刚打好的井水放在小花脸身前,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放心,对付你还用不着那些手段。”说罢,像是要证明自己此言非虚,先就捧了一捧水浇在脸上,毫不在意地在衣袖上一抹,擦干了水。
这一桶水确确实实是他一下一下摇动转柄从厨房外的那口井里打上来的,以叶枯的修为,不说要打水,就是直接让井水涌出来给这小花脸冲个透心凉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不便也不想施展法术而已。
“不是不能用,是不对我用,这话说的奇怪。”
似是被叶枯这等不拘小节的行事作风给惊住了,她现在虽然也是活在黑暗里的人,但表面上谁还不是一副光鲜亮丽的人,耳濡目染之下便也带上了几分娇气,很难想象这等动作会出现在一个富家少爷的身上。
也正是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她才会一下子就想到迷药,想到那令她作呕的事情,叶枯都做到这个份上,她又还能说些什么,别人分明是一片好心,她又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胡乱猜测呢。
入手冰凉,浇在脸上更为冰凉,不多时就洗尽了脸上花斑,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来,芙蓉出水,整个人有焕然一新之感。
叶枯见她收拾完毕,阳光斜斜的落进来,那只木桶中的水方才被两只小手搅了搅,水波不静,仍是一左一右地晃个不停,它们这一晃,便也让顶上的那一层金色水波跟着摇摆不定。
“会做饭?”
小花脸洗了个干净成了一个小白脸,但这么说一个少女似乎不太恰当,叶枯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只微微偏着头,指了指旁边的锅碗瓢盆,没来由得问道。
少女脸上还挂着些水滴,是珍珠乘在白玉盘上,顺着叶枯手指地方向看去,只摇摇头,道了声“不会”,又蓦地转过身来,盯着叶枯的脸,道:“其实我也有名字,不过这个名字说了,你也不需饶我。”
叶枯不在意地“哦”了一声,语调上扬,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这姑娘生的不差,却还不至于让他失神,正要再开口,却见那少女檀口轻启
,说道,
“我叫璃渃,如何?”
璃渃那“如何”二字说的极快,几乎都快促成了一个字,自刚才开始她就一直紧紧盯着脸,像是一只扑到了人身上的白猫般不肯松开那肉肉的爪子。
她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是想问些什么,评判吗?她又有什么好被评判的。
叶枯听到这名字,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这名字虽美,却好像有点太过,就像是一座空中楼阁,其上正有士子做无病呻吟,当即不假思索,问道:“真名?”
璃渃见叶枯面色有异,心中顿时就咯噔一跳,听见他这脱口而出的话语,才知道原来这位公子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事,不是他们派来的人,更不是来抓她回去的,向他凝视半晌,一时竟转出些欣喜之意,有笑意挂上了眉梢。
“不是真名,算,算艺名吧。”璃渃掂量了一下言语,答道。
叶枯又“哦”了一声,似对这个细节并不怎么上心,道号法号艺名真名,他只想知道该怎么称呼就足够了,“我叫叶枯,你躲在这里多久了,又为了什么要躲到我家里来?”
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璃渃顿时失了方才的爽快,犹豫了一会儿,道:“五天,不,只有四天。”她只答了前半句,却对后面半句避而不谈。
“你饿不饿?”
“不饿。”
叶枯见璃渃一副再不愿添麻烦的模样,心中只觉得这女孩儿好像不坏。
在自己三人没来之前,这座宅邸中可谓是到处都是空房,岳丘再怎么高大也不可能占了两间房去,而璃渃舍了那么多好地方不取,偏偏在要躲在这么一个冷冷清清的厨房里,可谓是讲礼讲到了极处。
“那个,私闯进来是我的不对,既然被你发现,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在这向你赔不是了。”说着,璃渃向着叶枯盈盈一拜,道了声“告辞”就兀自往外走去,看那样子是没脸再躲在这里了。
“你不是说有人要抓你么,出了我这地方,你又准备躲到哪去?”叶枯身形一晃,出现在门边,拦住了璃渃的去路,“再说了,这私闯民宅的事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揭过去的,不说把你押进大牢,可怎么也得随便赔个几十两银子才行。”
璃渃虽然平时也见过一些身手不凡之辈,可那些人又哪里比得上叶枯,一来是真正地修道人很少去她待的地方,二来就算是去了又哪里会轻易出手。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便有一团黑影挡在了身前,这才知道自己那一刀被躲并不是偶然,也知道赔银子是他的玩笑话,心道:“他这人我只捉摸不透,但这等膏粱富户与那老鸨龟公多半是一丘之貉,一般德行,初次见面他又有什么要帮我的理由,他现在不知道我从那腌臜地方偷逃出来的事,可说不定过了几天就知道了,我却被蒙在鼓里,所以是万万不能被他留下。”
叶枯又道:“看你那不情愿的小模样时非走不可了,其实银子不银子的我倒不那么在乎,也罢,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你离开,如何?”
他这声“如何”故意说得与璃渃之前那句一般的快,只是后者却哪里有心思去琢磨这些细节,她只在想叶枯这句话里有没有给她下套。
沉吟片刻,反复琢磨了几遍,璃渃这才郑重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