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启明在一片昏暗中渐渐醒转的时候,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是身处承渊的回忆之中。
在很久很久,无数年以前,还是一个凡人少年的承渊身陷必死绝境,也曾像他这样被囚锁在这里,沉默等待死亡降临。
而命运从来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神明偶然之间从天上望去一瞥,被那双眼睛惊动,心中生出慈悲。
太乙从无上神座中缓步走来,停在受尽折磨的少年面前,将他从地狱中带走。少年睁开眼睛仰望着老者,始知世上竟真有回应他心愿的神明存在。
当承渊在老者怀中缓缓放松身体,毫无防备陷入沉睡的那一瞬间,两位神明命运中冥冥注定的贯穿无数光阴的恩怨纠葛,从此开始。
陆启明冷冷睁着眼睛,猛地呛出一大口血。
神魂中的痛楚仍激荡在他的四肢百骸,一直难以散去。他用力弓起身体,咬牙切齿地痛笑出声,笑着,又喷出了一口乌血。
连承渊都可以得到拯救,而他却只配被留在这片黑暗之中。
陆启明闭上眼睛,心中生出无尽恨意。
他厌恨承渊,厌恨太乙。
他厌恨刀剑加身,恨恩将仇报,恨贪婪之心,更恨施舍得来的善待。
而在这世上无穷无数的这所有人之中,最最令他痛恨到心魂煎熬、一分一秒也难以忍受的。
是他自己。
陆启明缓缓撑坐起身,低头看向身上枷锁。
这些锁铐极其沉重,扣死四肢,绕过脖颈,牢牢压制住他体内灵力运转,将他几乎动弹不得地困锁在房间角落。
陆启明低头笑了一声,屏住呼吸。
锁链在他的目光中寸寸崩断,铐锁逐一炸碎开来,悬浮周身,再一点点扭曲拧转,直至碎成一地渣滓。
陆启明猛地喘了口气,平静而耐心地忍耐着。
太乙最后在他识海中留下手段,令他每每动用神魂力量便会不断重复弑神诀的痛楚。只不过这些并不会造成实质伤害的疼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一旦习惯便丝毫没有影响。
“承渊。”
陆启明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厌倦道:“承渊,我在叫你。”
没有人回应,只有隐约的骚动声自门外渐起。
昏暗的光线透过潮湿发黄的窗纸,映照出一片混乱。陆启明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晃动人影,身周锁灵阵无声碎成湮粉。他慢慢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也没有承渊,只有两个留在此处看守他的修行者。
“回去吧。”
陆启明虚弱地咳了两声,又咳出了一口血。他不得不暂时用手臂撑住房门停了下来,然后看着他们,劝说道:“千万不要对我拔剑。”
对面那两人却只皱眉对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齐齐提剑朝他刺去。
陆启明微微叹了口气,抬步继续走了过去。
少年神色平和地与二人擦肩而过,鲜血泼溅上他的衣摆。陆启明垂下目光,抬手接住那两柄向地面坠落的长剑。
“借来一用,就不还了。”
……
……
他一路走出去,不与任何人交流,也没有任何人拦得下他。
陆启明孤身行至一片空旷之地,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在看。”
陆启明抬眼望向天空,平静道:“不是要杀我吗?那就下来。”
天际依旧暗得不见一线星光,只余无边无际。
陆启明微一用力,将一柄长剑深深插入地面,倚剑站直,另一柄则握在掌心。
“我没什么力气了,也没有后手。我真的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陆启明笑了笑,道:“耗了这么久还不够吗?我也只是想要这一切结束——现在立刻结束。”
天上没有回答,只有越来越多的修行者缓缓朝他围过来。
“你总是这样。”陆启明道,神色淡漠,“太没意思了。”
他任由人群一步步围在身周,垂目养神等待。
……
“九代!”
“你到底在与谁说话?”
“承渊,既然你肆意出手伤人性命,就勿怪我们今日不留情面了。”
……
有人警惕问他,有人畏惧,也有人义正言辞地高声质问,五花八门,喊他什么的都有。陆启明并不为此动气,更不再分辩。他只是始终持剑静立原处,对任何言语相激都毫无反应。
直到终于有人忍不住,反手握住了刀柄。
他右手
用力,张口正要说话——
锵的一声。
拔刀出鞘声响起的同一时间,陆启明已把目光移过去,停顿在那人咽喉。
谁都不知道那人原本想说的是什么,只能看到他的脖颈缓缓蔓延出一道红线。
一、二。
两个呼吸。
鲜血喷溅而起的那个刹那,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后狂退,周围瞬间空出一大片。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陆启明根本不愿理会他们,但一旦有人出手,他便杀人。
规矩简单,出鞘即死。
李素站在人群背后看着那人尸身,缓声开口,“先生未免下手太重了吧。”
陆启明重新垂下目光,持剑等待。
“与先生不同,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李素平淡说道,“手握刀剑无非是自保而已,先生这一次太苛刻了。”
依旧毫无回应。
李素曾经以为自己应该是特殊的,也暗自做好了少年对他出手的准备,但事实却告诉他,在这个人眼中,他李素与身边这一群乌合之众也没有任何不同。
李素笑了笑,然后动用神通言灵。
他对所有人说道:“杀了他。”
于是所有人心中生出杀意。
……
——但李素也只是为了看这一眼。
在混乱将起未起的极短片刻,李素便已撤了神通,仿佛他只是随口开了句玩笑。
他谨慎地再次向后方退了两步,然后与左右道:“去请季公子来。”
陆启明抬起头,第一次睁眼看向李素,笑了一下。
“你用季牧威胁我?”
“迫不得已。”李素回答道,“先生放心,我知道季牧对先生而言非常不同,所以一直对他以礼相待,不敢有丝毫不妥当。”
陆启明看着他,道:“你倒是聪明。”
他说的是李素站的位置。
李素闻言而笑,“能听到先生这样说,我就更放心了。”
他从一开始就始终观察着一切发生,尤其注意了动了兵刃却逃脱一死的三个幸存者。所以他此刻立身之处,正是陆启明的神魂力量无法掌控之地。
“我不明白,”李素叹息道:“先生为什么不愿意暂且休息,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坐下来好好谈谈呢?”
陆启明淡道:“你一直想激怒我。”
“我不否认这一点。”李素道,“但我也只是想试一试先生的限度在哪里,否则不敢心安。”
“你真的是找死。”
季牧被人带过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李素的最后一句话。季牧看着他道:“你知不知道,连我都不敢这么做。”
“若不是有你在这里,”李素微微一笑,“我自然也是不敢的。”
季牧语塞,脸色愈发阴沉,却勉强按捺住了。
他本就是武宗的人,乔吉也一直守护在他身后,自然不会有人当真对他不敬。只是他昏迷时被李素下了药,此刻真力运转不畅无法出手,要不然他早就发作了。但季牧此刻心中更气恨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陆启明分明见到他过来了,却全然当做没有看见。
“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吃他这个亏。”季牧气道,“陆启明,你还不快给我把药力解开!”
陆启明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目光更冷。片刻后他开口道:“你先过来。”
季牧抬眼随意望了一眼陆启明的神色,整个人不由一顿。他原本早已习惯了陆启明待他的态度,但这一刻却竟然莫名有些不敢靠近。转而季牧才想到了此刻情状,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李素,羞恼道:“……我没力气。”
陆启明缓慢说道:“那就不要对我说任何废话。”
季牧心头一跳,不由道:“你……到底怎么了?”
陆启明冷淡至极地看着他,道:“心里烦。”
季牧被他用那种目光看着,一时怔住,有些不知所措,“那,那怎么办?”
“季牧,”李素听着二人简短对话,问:“你难道到现在还没有看出来吗?”
季牧回过神。
“虽然不能确定原因……但是恭喜你,”李素神色玩味,道:“你的命令对他的影响,增强了。”
话音刚落,李素骤然厉喝一声:“让他停下!”
季牧双眼有短暂的失焦。
李素的声音传入耳中,钻入他脑海,竟强硬至极地压制了他的思考能力。季牧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已不由自主地开口命令道:“停下!”
几乎同一瞬间,一道冰冷剑光自陆启明背后蓦然乍起,狠
狠向他背脊劈下。
陆启明身体猛一趔趄,然后面无表情地重新站稳,回望过去。
他目光淡漠地注视着持剑之人,道:“原来你已经来了。”
纵使他此刻神魂虚弱之极,难免受到血契影响,在场所有人也无一人有资格令他受这一剑。
除非手握着这柄剑的人,是承渊。
……
……
没有人能够理解陆启明这一句话,因为站在少年身后的人只是一名年轻女子,一名他们都十分熟悉的女子。
她是白芷,上清宫的人,楚鹤意的师妹。她修为不算顶尖,但经常跟在楚鹤意身边帮着做一些杂事,所以这里人人都眼熟她。印象中她似乎也与九代时有接触,关系比大多数人都亲近一些。
所以更加无人能够想明白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但陆启明看到的却不是这个名为白芷的女子,而是藏在她那双眼睛之后的承渊。
“你叫我,我听到了。”承渊勾唇一笑,道:“只不过刚刚忙着摆平石人,没空过来。你还别说,很久没有亲自动手了,石人毕竟也是我教出来的,的确让我费了一番功夫。”
“我实在没想到石人竟有胆子帮着你欺瞒于我。”承渊说着,神色渐渐阴冷下来,放在女子清秀面容上更显诡异。他摇了摇头,“我要罚他,他居然还敢反抗——”
承渊骤起一剑点向陆启明心口,淡淡笑道:“你说可笑不可笑。”
陆启明侧身微微避开,血箭自左肩溅起。他神情未动,同时已抬手一剑抹向承渊咽喉。
“一把废剑,也敢与我动手。”
承渊甚至连剑意都不屑于动用,随手一划便挑开了陆启明的剑尖。
——却在两剑相触的一瞬间,讶然看到自己手握的那一把蓦然崩断。
陆启明一眼望过,那柄断刃随即穿过女子胸口,将她整个人钉穿在地面。
承渊自是要躲,却在动身的那一刻忽而受到周围空间骤然增强的束缚,才不得不受了这一剑。
“是石人教你的?”承渊任凭这具身体倒在地上,仰面看着少年提剑走近,淡淡评价道,“用的还行。”
陆启明垂下视线,一剑点向承渊眉心。
剑下女子神色忽然蓦一空白,然后涌出难以言说的莫大恐惧。
“公子!”
她凄然一喊,心知必死,眼中流下泪水。
陆启明眼神微动,手上本能地一顿。
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犹豫,白芷眼底猛然透出一抹难以置信的希望,心中升起绝处逢生的喜悦。
然而笑容还未来得及自她脸上绽开,她的手已不受控制地向前一送——
嗤。
陆启明唇角淌出血液,低头看向插入自己小腹的短剑。
“陆启明,”透过女子的眼睛,承渊怜悯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像你这样的人,怎会不死?”
陆启明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女子脸上的绝望。他手上用力,扣住她柔细的脖颈,沿着那一线神魂之力去追溯属于承渊的源头。
承渊却早在女子身死的那一刻已抽身离去。
“你既然心中煎熬,为什么不索性由着她杀了你?”
承渊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陆启明看向又一个持刀逼近的青年。
“反正你一定会死,而这些人却原本大可不必。”承渊笑着问:“按照太乙一向对你的教导,难道不该是由你自己引颈就戮,而让更多人好好活着吗?”
陆启明一剑刺透青年眉心,神魂力量化为利剑追索溯源,跨越虚空而去——
承渊闷哼一声,再次消失无声。
陆启明缓缓抬起头,平静环望四周。
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承渊,也统统都可以是承渊。
“……无所谓。”
无所谓任何人。
古战场中的云翳其实从未有一刻散开过。
此处不可被看见,不可被听见,是众神遗弃之地,是疯狂撞向毁灭之船。既已站在这深渊之前,每个人的命运便只能独自承担。
他曾救过许多人,至今想来仍无怨悔。只是他等了很久很久,看遍了每一副面孔,才知道原来此处确实没有一个人能够救他;竟连他自己也不能。
但他也并不觉得不公平,因为这世上本来就不曾有过公平存在。众生平等这句话,庙宇神塑尚且说不出口,何况他也不是神。
陆启明慢慢将长剑抽出,听着血液一滴一滴落地。
既然如此,何不百无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