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猛一拂袖,无形力量瞬间环聚于少年周身,试图填补那道剑伤。然而那柄属于承渊的神性之剑却一直横亘于少年胸腹之间,无声散发着微弱却冰冷的光辉,排斥开一切神明之下的力量。
“松手,”老者的语气压抑到了极点,声音放得极其的轻:“小七,你先把剑放开。”
“没事,骗你玩的。”陆启明勾起嘴角,道:“这是识海空间,你我都并非实体,哪里会流血?吓一吓你而已。”
他说笑间,浇透了半身的鲜血已随之淡去,只余腹间若隐若现的伤口,空空荡荡,始终无法愈合。
太乙心中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怒火。
“你到底在想什么?!”老者自高而下冷冷俯视着陆启明,厉声道,“我教你用剑,你就是这么学的?!就只知道在这里给我寻死觅活?!”
陆启明只默然笑笑,神色疲倦。
他低声道:“看来师父都已经忘记那些小事了。”
“幻境里,你设计大师兄身死一事来试我,又逼我自断剑道以证心性。”他缓缓把长剑拔出,垂下视线,充满爱惜地抬手抚摸。“自那天后,我就已经不知道怎么用剑了。”
太乙呼吸陡然窒住,双手在背后开始发颤。
“那天……那一次,”老者眼中终于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色,背脊微微佝偻,痛苦道:“是我做了错事……是师父误解了你。”
陆启明手指顿住。
“别说了。”他喃喃道,“求求你别说了。”
这又算什么?
陆启明简直想笑。
太乙用这样一幅沉痛愧疚的模样看着他,倒显得他若继续耿耿于怀纠缠不放,反而成了他的错处,他的不对。
但是为什么啊?
明明被人随意决定生死的人是他,只因为太乙一个念头就被毁去一生的人也是他。太乙此刻站在他面前,只需要轻飘飘承认一句误解了,就能显得光明坦荡。甚至于就连太乙道歉的时候,也仍旧是他狼狈不堪地跪在这里,乞求太乙高抬贵手,给他再留一线活路。
有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启明闭上眼睛,微仰起脸,耳畔听到的是无边寂静。
他忽然想起,从前有一日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仗剑行过一处山巅。他已忘了自己当时想了什么,只记得忽然来了玩心,便信手收了飞剑,自万丈悬崖一跃而下,风声呼啸过耳。他就那样任由自己的身体往下坠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停手吧!”
太乙忍无可忍地一把握住少年手腕,压住了他再次欲将长剑扬起的动作,颤声道:“你若在此处身死,连我也再难救你……你,你不能再……”
“你还记得吗?”
陆启明带着笑意问,“有天我路过一处悬崖,忽然就跳了下去。”
太乙顿了顿,道:“……记得。”
“怪不得……那天之后,有很久一段时间你都对我格外温和。”陆启明失笑,微微摇头道:“原来你是看到了。”
不过那时的他还纯然是一派少年心性,整日里无忧无虑,想到哪里便是那里。那天他纵身跃下,最后跌入了一个清凉透澈的水潭,游了半圈水冲出湖面,心里只觉得自由。
陆启明回忆良久,慢慢回过神来。
太乙制住了他的双手,他便顺从地松开了剑柄。长剑随着他的心意向上飘浮,剑尖朝向心口。
太乙神色彻底沉了下来。
“小七,”太乙盯着他眼睛,缓缓说道:“你应当懂的,我所决定之事,从无悔该。”
陆启明听着,眨了眨眼,长剑蓦然刺透心口。
他弓下背脊,默默缓息很久,才无声用口型回答道:“我知道。”
太乙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任由他倒在地上,没有去扶。“所以,你以为你用这种方式逼我,我就会依了你?”
陆启明一点点撑起身子,咬牙再次拔出长剑。他道:“我也觉得,多半还是不会吧。”
“那你还?!”
太乙忍不住抬手去夺少年手中长剑,却根本触碰不到。
“师父,”陆启明忍不住笑出来,“原来你也会做这种无谓的事。”
太乙双手猛然抓紧少年的肩膀。
“我告诉你,”他一字
字道,“你若死在这把剑之下,那就是真的死了!就算再从你神魂之中诞生无数个新的意识,也再也不会是你!谁都再也救不回你!”
“这样不好吗?”陆启明问他,“你抹杀了之前六个,为何独独留我一命?我这个意识的存在本身,不就是你设下的最关键的一重封印吗?”
太乙缓缓松开手,沉默地看着他。
“你辛苦多年才塑造出这样一个我。这个人性情和顺,所以稳定;克己持正,所以不为恶;少有私欲,也情愿牺牲。这样一来,纵使我脱离了你的幻境,我自己也会画地为牢,无论如何都踏不出那一步。”陆启明平静地说着,“如果失去这么一个合你心意的傀儡,你那些心血就全部白费了吧。”
太乙听着他说,良久道:“我若当真如你所说,事到如今我又何必继续伪装?我待你如何,是不是虚情假意,你就当真不知吗?”
“我不知道。”
陆启明低声道:“师父,我真的不知道。”
太乙沉默着抬起手,再次试着去平复少年身上伤处。
“没有用。”陆启明任他去做,淡淡道:“师父,你很清楚,你若真要救我,只能让我用我自己的神魂力量。”
太乙面沉如水。
陆启明再次握住剑,道:“解开封印。”
太乙一言不发地聚集力量为他修复伤口。
陆启明一剑刺下,厉声道:“解开封印!”
“这并非只关乎你一人。”太乙低声道:“你必须维持这些封印,才能不失控。”
“那就等在这里,看着我死。”
陆启明冷冽抬头,漠然说道:“就等着我这个意识消散干净,等到时谁能如愿。”
太乙眼睁睁看着少年将剑刃在自己身体中搅动,猛地喘了口气。他蓦地一拂袖,一层弑神诀骤然崩碎。
“……行了!闹够了吗?!”
“远远不够。”陆启明平静道:“我让你解开封印,全部。”
“小七,”太乙凛然道:“你实在太不冷静了。”
“恰恰相反,我再不会比此刻更加冷静了。”陆启明笑了笑,挪动了一下贯穿身体的剑。他再次重复道:“解开封印。”
太乙垂目看着他,神情渐渐冷漠,道:“我已为你破例一次。适可而止吧。”
“也好。”
陆启明动作未有停顿,只望着老者微微而笑,道:“今日你无论是解开我的封印,或是就这样一直看下去,我都可以当你全了你我师徒的情分。”
“……给我住手!”
太乙终于动了真怒,厉声道:“你当真不要命了?!”
陆启明脸庞依旧对着太乙,但瞳孔却渐渐难以聚焦。他只是下意识仍睁着眼睛,独自怅然一笑。
“我若不要命,就不能活到今日。我若惜命,也早就死了。这么久以来,我的每一步路都是这样过来的。今日这般,还远不算什么。”
太乙说不出话来。
“停手吧。”太乙别开目光,淡淡道:“现在停手还来得及。你再继续下去,我就算多解开几层封印又有什么意义?你神魂受的伤势,远比这区区几层封印更加严重。”
“是啊,师父,我也知道。”少年出神地的望着前方,喃喃道,“那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我又还能怎么做?”
陆启明把剑勉强拔出一半,又重新缓缓推了进去。他好想笑,甚至觉得自己是在锯木头。
“师父,”他叹气道:“解开封印吧。”
太乙道:“你真的不能在=再——”
“解开封印。”
又是一剑,剑剑用尽力气,透体而出。陆启明依稀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已渐渐滑落至溃散边缘,却一直没有停。“……解开!”
“你!你!”太乙惊怒到了极致,一字字道:“何至于此?!”
陆启明已听不太清,但也大约能猜到太乙的反应。他本来想回他一句,张了张嘴,却实在没有精神,便只朝老者的方向笑了笑,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剑再次刺了下去。
太乙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手指微微一动,一层封印无声而散,新的神魂力量再次涌出,本能地稳固着少年濒临消散的意识。
——竟然不够。
太乙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少年为何竟决绝至此。但他别无选择。
他
长叹一声,又接连散去三道封印。
力量被一层层地释放,陆启明神志有一些清醒过来。他微微坐直身体,道:“继续。”
太乙神情不再动容。
“我本可以对你置之不理,但如今却接连破禁。想必你也是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才敢用性命逼我。”太乙平淡地看着少年,道:“到此为止吧。”
陆启明没有再出声,他的回应是再次抬起的握剑的手。
“够了!!”太乙再也忍无可忍地大喝了声,在少年再次刺中自己之前就已忍不住先解开了下一层封印。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做了什么,太乙终是摇头苦笑, “或许你说得对……今日是我不该来。”
“我知道你心里怨着我,怨我狠心、不顾惜你。可惜世上从无万全法,纵然是神,也有做不到、不能做的事。”太乙目光中渐渐透出疲态,叹息道:“你今日固然是逼我解开了这些道封印,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是祸非福。”
陆启明没有回答,也没有再问。
太乙垂目看着静静蜷伏在地的少年,终还是于心难忍,俯身过去轻轻把他抱起。
老者抬手轻抚上少年的额头,一点点帮他理顺刚刚恢复的神魂力量,仔细而轻柔地覆上他身上每一处剑伤。察觉到他魂魄未稳,太乙默默继续解开封印,一直到少年的状态完全安稳下来。
“这么多年了,师父真的是想再多看看你。”太乙无奈一笑,像少年还年幼时那样慢慢帮他梳理着发丝,一边叹气道:“但你总是不信。”
陆启明闭着眼睛,一直不愿去看他的神情。
太乙缓缓把少年放开,道:“我该走了。”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陆启明的回应。
沉默片刻,太乙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小七,只有在乎你安危的人才会因为这种威胁而退让。”他在离开前,最后说道,“所以要记得,”
“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伤害你自己了。”
……
……
陆启明在寂静中精疲力竭地睁开双眼,模糊地感知到了太乙最后一刻留下的气息,又转瞬间消失不见。
他静静地平缓呼吸,神色麻木地忍了一会儿疼,小声道:“……师父?”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回答。
眼前微光晃动。少年忍不住抬手往那处探了探,意识到手指其实离那光影很远,又默默收回。他睁眼看了许久,视线缓缓清晰了些。
识海空间一片死寂,只有新新旧旧的弑神诀封印留在这里,才让他意识到这一切是真非幻,只不过是人来了又走而已。
他仔细看了看。
师父做事一贯周全,新的封印也与旧的不同,再用同样的方法也无法解开,看来又要让他苦思冥想很久了。
陆启明无奈一笑,又沉默。
仿佛忽然过了一个临界点。
有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中断了。
他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去想,但是从心脏深处、整个胸腔乃至四肢百骸,全部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哀痛填满了。
在他所经历过的全部生命中,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到如现在一般深刻的绝望——这种绝望紧紧向下拉扯着他的心脏,如雷电一般在骨髓深处流窜,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令他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也无从表达,只能本能地弓下背脊,咬紧牙关。
他还下意识地想要隐忍,只是后来茫然中想起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也几乎在同时,陆启明又忽然觉得好像心里没有那么难捱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只是累。
陆启明就停在原地,不出声,不眨眼,没有动作。
他太累了,动不了。他感觉自己好像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完了,好像几辈子,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有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启明终于垂下眼帘,低头注视着长剑。
他手指抚摸剑身,感受着剑中微弱残留的神性力量。只需要再几剑,他就可以彻底消失不见。之后究竟是这个灵魂随之消散,还是再从里面诞生出哪个谁,也与他再不相关。
……
绝不可能。
陆启明冷笑数声,松开手,任长剑化为光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