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 皇贵妃娘娘来了。”一声轻唤传入康熙耳中。
云琇身着天碧色的宽松旗装,衬得眉目分外清然。她在东厢歇了好些时辰,满身疲惫已然消失无踪,踏入殿内的脚步亦是轻快的。
皇上所居的寝殿依旧如清晨那般模样, 陈设摆件丝毫未变, 看着却无端明丽许多, 不见半点沉郁愁闷。炕上摆了一道长膳桌, 桌上一碗浓稠的米粥并几碟配菜,另一边是清淡的几道菜肴, 还有瓷碗盛着的白饭,远远望去, 热气氤氲升腾。
康熙半倚在炕上, 里衣之外披了件裳袍,注视着朝他走来的皇贵妃,竟有了眼巴巴的味道。
云琇不动声色地把“眼巴巴”这个词从脑中删去, 心下轻轻一叹,皇上这一病, 病得削瘦了许多。
……姑且信了他的胃口不好。
走到跟前正欲福身,康熙指了指膳桌,柔声道:“不必讲究这些虚礼。朕见梁九功耽搁了有些时候,莫非是刚醒?”
疟疾还未痊愈,语气仍旧虚弱, 种种症状却已压到了他尚可忍受的程度。
“臣妾方才去见荣妃妹妹了。”与帝王相对而坐, 云琇也不避讳, 拾起碗筷,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她对我……很有些怨言。”
听闻“荣妃”二字, 康熙温和得能滴出水的目光乍然一冷。
“魔障之人无须值得费心,”他低声安抚,“朕不会让你受委屈。”
云琇抿唇一笑,嗔道:“臣妾什么时候受过委屈?”
她继续道:“只是想到了荣宪公主与三阿哥,若他们得知额娘如此……竟连孩子也不顾了。”
“马佳氏欺君罔上,污蔑于你,话间多为大不敬之言,罪无可恕。”康熙大略地提了一提,眉宇浮现深深的厌憎之色,随即转移了话题,“你且宽心,朕做不来迁怒孩子的事。荣宪将要下嫁,胤祉也到了懂事的年岁,离了额娘,碍不着什么。”
绝口不提对荣妃的处置,云琇也就不再追问。
“皇上可向裕亲王他们递了信?”想起西北边境如火如荼的战事,她道,“大阿哥想必归心似箭,很是担忧于您。”
康熙低低地咳了咳,嘴边浮起细微的笑容:“早按你说的办了。”
这段时日,福全没有辜负他的希望。即便传出他病重的消息,兵士心有骚动,最后都被弹压了下去。
敌寇已无退路,眼看着决战在即,急需鼓舞士气,又有什么能比行宫寄去的佳音更能振奋军心?
说话间搁下粥碗,遗憾豪情齐齐涌上,康熙的心绪有些复杂。御驾亲征只能在半途终止,谁不说上一声天意弄人。
此番念想不过一瞬,继而抬眸望向云琇,眼底化作了如水般的柔。
琇琇待他更亲近随意了些,不是错觉。像这般偶尔‘偷闲’、喁喁夜话,目光所致便是秀色可餐,他恨不得时光长长久久留住的好。
这般想着,更是放缓了喝粥的速度。
云琇余光一瞥,神情微顿,皇上像是果真没有胃口,浓稠的白粥搁在桌案之上,才用了略一小半。
而她用得差不多有八分饱,谈笑往来也不忘为皇上夹些菜肴,恰恰与之相反的是,粥碗内早已堆成小山尖似的一摞。
“皇上,臣妾饱了。”她浅笑着道,说着不等康熙点头,扶着腰慢慢下榻,由对门坐到皇帝的身侧,而后倾身捧过膳桌上的瓷碗,执起调羹在碗中搅了搅。
用手背稍稍试了试温度,云琇手腕动了动,舀起一勺递到康熙唇边,桃花眼波光潋滟,“您身子还弱着,浑身使不上劲儿,臣妾喂您。”
那道屏风已经撤了下去,梁九功笑眯眯地候在隔间等待传召。
两刻钟过去,皇上没有叫撤膳。
半个时辰过去,皇上还没有叫撤膳。
……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他快要打盹,下巴一点一点,眼睛半闭不闭的,里头忽然传来康熙带笑的嗓音:“梁九功,时候不早了,送皇贵妃回房。”
又低声同云琇道:“白日守着也就罢了,双身子的人禁不住熬,明儿再来瞧朕。”
云琇轻嗯了一声,那厢,梁九功一个激灵,即刻清醒了。
掀了帘子进屋,大总管重新挂上了笑眯眯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望了眼膳桌,他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内心很是惊异,这——
皇上这边的汤水半点都不剩,配菜亦是用了个精光。
万岁向来养生,从前最多吃上两口腌萝卜!
梁九功恍恍惚惚,心道皇贵妃娘娘这开胃的功效也太强了些,内心止不住地产生了敬畏之情,躬身带了些谄媚道:“娘娘,小心脚下,奴才扶着您……”
待送了人回屋,梁九功折返至皇上的寝殿,手脚麻利地收拾起膳桌。
康熙唇角翘了好半晌,忽然似想起了什么,笑容微微一淡,开口道:“马佳氏可还安分?”
说起这个,梁九功心头紧了紧,怒意止不住地上涌。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将荣妃放的“厥词”重复了一遍,不敢觑向康熙的脸庞:“……皇贵妃娘娘气不过,赏了马佳氏两巴掌。”
话音一落,好半晌没有传来动静。梁九功咯噔一下,心惊肉跳地抬起头,就见康熙怒极而笑,凤眼暗沉沉的,双颊涌上一抹潮红。
“朕,原本还想给她留个体面。”他的眼神冷厉至极,缓缓道,“不思悔过,好极,好极。她就是咒朕早死,盼着朕的小公主受苦呢。”
“皇……”
“她也不必回宫了。就说生了重病,药石无医,以嫔位礼从简入葬……热河没了荣嫔,只一个做惯了粗活的庶人马佳氏,你可明白?能撑多久,就看她的造化了。”
梁九功连忙应了,期期艾艾地问:“若是三阿哥与荣宪公主问起——”
康熙淡淡道:“他们要追根究底,朕不拦着。”
梁九功一惊,这“追根究底”,与“求情”“求见”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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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
“乌兰布通大捷,乌兰布通大捷——大阿哥活捉了噶尔丹——”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传来,宫中震动。放在平日,奴才们早就欢呼雀跃,人人面上洋溢着喜气;如今欢呼过后,却是一阵诡异的寂静,笑容很是勉强。
万岁爷身患疟疾,召了太子爷前去热河,其中含义谁都明白。即便大胜,他们如何高兴得起来?
……
慈宁宫,太皇太后连道了三声好,眼眶骤然湿润了。
几日前接到“太子从传教士手中寻得神药,可治疟疾”的消息,昨儿的密报之中,皇帝已然服用了神药,据太医的说法,不出半月便可痊愈。
狂喜不足以形容太皇太后的心情,她死死掐着佛珠,差些再一次昏厥过去,可这回是高兴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太后亦是喜极而泣,紧绷的心弦终是落了地,语无伦次不知说些什么好。
两位太后尚且沉浸在喜悦之中,第二日,西北的战事有了终论。乌兰布通大捷,活捉了叛贼首领……太皇太后捏着捷报,颤着声道:“哀家不是幻听吧?”
太后也颤声道:“皇额娘!不是幻听。”
太皇太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久久不语。半晌,她喃喃着道:“宜贵妃,不,皇贵妃真是有福之人。那日她同哀家说她命硬,若她前去侍疾,皇上定能转危为安、逢凶化吉,还请哀家允了她……”
太皇太后头一个反应便是不同意,可望着那双眼睛,她便知道拗不过了。
那双眼满是祈求坚定,独独没有害怕。
她是愿意与皇帝共患难的!
“是啊,皇额娘。这孩子待皇帝情深意重,”太后鼻头酸涩,拭了拭通红的眼眶,“且有福运加身,连带着保成有了大福气……”
老人家最迷这些,更何况云琇养活了三个阿哥,福气是盖了戳的。也正是如此,册封皇贵妃的圣旨传来,太皇太后半分意见也没有。
如今又是前所未有的大捷!
笑过之后,太后激动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低声道:“皇额娘,圣体好转的消息,可要昭告天下?”
“暂且拖着,皇帝这么吩咐,自有他的用意。”太皇太后微微摇头,苍老的双目褪去欣悦,泛着冷意,“哀家倒要看看,都有谁按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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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得了疟疾,后宫人心惶惶。荣妃为了儿子奔赴热河,她们尚可理解,可宜贵妃怀着身孕,竟这般不管不顾地前往侍疾,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疟疾是会传人的!
等册封皇贵妃的圣旨晓谕六宫,引得各方震动,她们这才恍然。
宜贵妃不蠢,她聪明着呢。
以侍疾之故晋为实际上的后宫之主,这笔买卖很是划算。这般想着,那些与云琇结怨的嫔妃,竟也没什么酸意。
皇贵妃又如何?很快就要成太妃了,且她回不回得来,还是两说。
后宫不甚平静,前朝亦是涌动着暗流。正逢各地的官员回京述职,其中更有简在帝心的江宁织造曹寅曹大人。
说是回京述职,实则等闲见不到皇上,遑论如今皇上御驾亲征的途中患了重病。朝臣们心下有数的很,若是皇上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而今储君已立,继位的只会是太子爷!
于是太子就成了香饽饽。
可香饽饽如今不在京城,听说得了皇上诏令,几日之前,太子爷便奔赴热河了。
大臣们寻不到人,心道这也无妨。
很快,毓庆宫热闹了起来。数不尽的牌子往宫里递,王妃郡主命妇,十个里边有九个想要求见太子妃。
她们全是瞄着太子的后院去的。
侧福晋为先,退而求其次便是格格。人人都想争得一席之地,过不了几日,指不定就一步登天成了宠冠六宫的娘娘!
静初揉了揉太阳穴:“今儿又是谁?”
贴身嬷嬷替她揉着肩膀,低低地答:“江宁织造曹寅的夫人,李氏。”
静初神色一顿,不由自主忆起那日,太子不小心同她说漏的话。
她喃喃着道:“……聚宝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