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 和他直视, 久久,她突然低声道:“纪寒笙,过往如何, 你不要想,我也不要管。从现在开始, 你好好的,好不好?”
纪寒笙权利愈大, 朝堂成了一言堂, 晴深的确厉害,可是每一次纪寒笙提出的政令都没有偏差,她不可能为了抵抗他就违背好的政策。
其实她这里已经积压了一大堆的弹劾他的折子, 正如纪寒笙所说, 他能走到今日,靠的绝对不是单纯的好官好人, 那样他恐怕现在还在当县令或者早就死了。
她自认一直坚持原则和责任, 但是,这次她无论如何也想要自私一次,她强硬的压下了所有关于纪寒笙的弹劾,无视他过去的一切黑料。纪寒笙越来越强硬,就如这次民间征集百姓建修, 这么大的事,他竟然自己说做就做,甚至没有丝毫和上面通报一声的意思, 被人揭发了,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这样无视上层,无视自己的同僚,晴深不会说什么,可是别人不会!身居高位,就有太多的不得已,她很怕,怕自己在高位上待久了,终有一天,会和他站在对立面。
“我早就说过,我不好,一直都不好。”他笑起来,“深儿,我知道自己现在站在悬崖边上,可是我不想回头。你知道吗,我有多努力啊,才能短短十年,站到这个位置,过去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私下里为先皇做了多少手上染血的事!”
“怀王,都说他被关一辈子,可是谁知道呢,他可是被自己的父皇亲自下令,由我这个忠心属下,亲自动手,活活捂死的!那府里关着的,不过是一具早就化灰的空壳。”
“纪寒笙!”晴深捏紧了笔杆,眼带痛色。“别说了……”
“冯家是天下的大富商,富可敌国,先皇觊觎,我多听话啊,立刻就找到了他们的把柄,然后呢,先皇立刻就派了人,由我,这条忠心的狗!亲自将冯家满门抄斩!”他说着笑的开心,眼神水光闪烁,曾经的青涩羞赧,早就被沧桑寒凉取代。
“不过我放过了冯家的小孙子,我等着,等着他来找我,或许他也会选择成为一个普通人,不过又怎样呢,该有的报应,我早在遇见你的当年,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先皇想要一座功德楼,可他是皇帝,他要正面。我立刻就强行让富商交银子,还不能用那功德楼的名义,打着为百姓募款的幌子,给他建了一座奢华的功德楼!这都是我,我纪寒笙,做的累累血债!我竟然,把百姓的东西,用来讨好他!我该死啊深儿,我早就该死了!”
“我这么短的时间内登顶,你看,多少是凭着本事?我为百姓做了那么多,可是皇帝看中了吗?他看中的,是我拍他马屁的能力!我也很努力了,深儿,我真的很努力了,我给怀王事先喂了药,他死的不会太痛苦,我给冯家留了根,不管他是报仇好,还是怎么样都好,那座功德楼,我卖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将先皇赏赐的那么多全都捐了,到现在,我除了几件外出的衣服,就剩这件官服是最值钱的,我很尽力想为百姓省下多一点银子。深儿,我该死,可是你不能这么看我……”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忍不住眼泪打在了她的手上。
“哈哈哈,深儿,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很失败,心爱的人得不到,想当个好官也不行,连一点富裕都没有了,我是个奸臣,可是怎么一点好处都没有啊!”
“我努力了那么久,才能站到这个位置,我和你父亲作对,与他为敌,这都是为了这个位置!除了让自己成为大权在握,我想不到别的方法可以逃脱!可是当我站上来的时候,却发现,我又错了!我反而被缠的更紧更深,我再也没力气了……”
他眼眶通红,却不再是曾经轻易落泪的少年。
“当年大师说得对,这就是我的命,逃不掉,跳不脱,这命啊,怎么都打不破!”他平静,心如死灰。
当年先皇私下找到他,他能怎么办?皇帝既然说出想法,又怎么会允许他拒绝,要么答应,要么死。
为了确保他的忠诚,皇上不放心,让他亲手杀了怀王,才算给予信任。
你看,帝王啊,多狠心哪,自己的儿子一旦不喜欢了,不要了,威胁到他了,便也只剩考验属下的道具功能了。
“深儿,我现在站在你面前,都觉得自己是耻辱,污了你的眼睛。我明明不想做,可是又怕死,我不想死啊,我读了这么多年书,就是为了报效国家!可是我怎么知道,原来最后,我沦落成了先皇的狗。”
晴深抬手捧着他的脸,擦去他的眼泪,“谁说的,你不是颁布了那么多政令?你治理了那么多水患,你的功绩那么多,只有你自己,才只看到你不好的一面。如果你还只是小县令,这就是浪费,因为你可以帮助更多人。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现实的逼迫,我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不让你死,我也自私啊,就算你错了,我也不想你死啊,你只是想活着,我知道,没关系,我知道……”
纪寒笙曾经只是一个单纯稚朴的少年,他不懂世界是黑暗的,不懂官场复杂,他一心将自己满腔的热情浇筑家国。可是在官场待的太久,特别是皇帝身边,这个最最黑暗的地方,渐渐地,他的所有梦想和追求,全都和现实背道而驰,他茫茫然的踏上一条错误的无法回头的路,他的一切认知都被扭曲,直到现在,他知道,他回不了头了,除了继续走,然后摔得粉身碎骨,他无路可退。
“深儿,我的罪过,罄竹难书。先皇是我害死的。”他说着,轻轻笑了下。
晴深一顿,看进他的眼里,突然也微笑,“胡说……他是病死的。”
“先皇病了,他没有那么多精力了,我终于找到了机会,我受不了了,本来想着,和他同归于尽,可谁知,他临终给了我那么大的权利,所以,我像当年捂死怀王那样,捂死了他。”他无神的看着她。
晴深走到他身边,突然伸手抱紧了他,“那也没关系,从今往后,忘掉这一切,我会护着你,纪寒笙,我比你更自私,所以我不让你死,我知道你想死,可是我不想啊,我不愿意啊寒笙……”她忍不住哽咽。
“深儿,纸包不住火,从我捂死怀王那一刻,我就永远失去了好好活着的资格,每一天,都是我抢来的生命。我早就准备好了,等着人来取我的命。”
“纪寒笙,如果是这样,那最该死的是我,我害了你。”
如果没有晴深,纪寒笙的路不会偏那么一下,他不会思念她跑去海棠林,不会遇见怀王,不会因为是怀王的人被皇帝盯上,然后一步错,步步错。原本他的路是一点一点靠着政绩慢慢升上来,虽然最后都五十多了才当上宰相,但是他至少实现了自己报效国家的抱负,他问心无愧!
人生无常,缘分奇妙,仅仅一个小小的改变,便什么都不同了。
……
那天的事就这么过去了,纪寒笙大权在握,皇室宗亲渐渐的不放心了,纪寒笙终于站上高位,没有皇帝压着。
三年来。
他大肆利用权力,打压贵族世家,为百姓谋福祉,将贵族拥有的土地分走大半,提高了百姓的部分人权。但这极大的触动了贵族和世家,晴深虽然每次都大力支持,尽力将火力拉到自己身上来,但是很明显,在所有人眼里,她只是个娘家不给力的女人罢了,人们还是把眼光瞄准了能力权利都很强的纪寒笙。
到了这个地步,晴深反而没得选择,曾家也是世家,这个时代,家族利益比天大!她被曾家逼着,被皇室宗亲逼着,也一直没有松口。她没办法夺走纪寒笙的权利,这样只会让他死得更快,但是放任不管,他终将毁灭自己。
纪寒笙已经疯狂,这么多年,他早就被外界,被先皇,被自己逼得疯狂。
世家造谣,纪寒笙成了人人皆知的大贪官,大奸臣。掌控朝政,架空皇室,肆意叨扰百姓,总之,比起赞誉,人们总是第一时间选择相信恶。
即便纪寒笙做了那么多,那么多人都选择视而不见,反而他一不好了,所有人便做出恍然大悟来,加入了谩骂诅咒的行列。
晴深将纪寒笙抓出来的贪官一一杀掉,不管那些是不是世家的人,将银子用来赈灾扶贫。将贵族非法侵占的土地还给百姓们,这一切一切,都脱不开纪寒笙的功劳,但就是这样可笑,人们一个劲的歌颂皇帝多么多么伟大,没有人记得这个臣子。
弹劾的折子堆了老高,晴深视而不见,如果当年她没法选择,那么现在,就算下一刻死去,她也要和他站在一起。
再次,谣言转了个方向,所有人都在传,当今太后和宰相纪寒笙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两个奸。夫。淫。妇合谋败坏秦家江山!
在古代人眼里,这就是无可饶恕的绝对错误,晴深很快遭到了来自宗亲的逼迫,但是她如今已经站稳脚跟,那些人除了说得难听,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娘娘?该起了。”帘子外魏紫在喊。
“进来吧。”她淡淡道。
魏紫进门,安静的伺候她洗漱,为她挽发。
“今日要去太庙祭奠祖宗,别那么艳,素净些就是了。”她语调透着疲惫。
“是。”魏紫轻声应了,将华钗换下来,“娘娘,纪大人那会儿天没亮就来求见了,说是有要事禀报。”
晴深眉头一皱,“他在哪?”
“奴婢想着,您接连好几日都没休息好了,又是天未亮,便私自做主,给回绝了。”魏紫忐忑道。
晴深一顿,看着铜镜里身后魏紫仍是娇嫩面庞,这几日更加水灵。
“魏紫,你跟了哀家这么多年,哀家最难的时候,被人囚禁在千岁阁,终日太阳都见不着,那时候你忠心耿耿。后来哀家成了太后,日渐繁忙,将你提拔上来,这整个宫里,到底是不好的,你这样的姑娘,青春都耗光了,你说说,你想要个什么?便是立刻出宫,哀家也给你一个封号,往后,让你一生都无忧无虑。”
魏紫“扑通”跪在了地上,头垂低,“奴婢只愿留在娘娘身边,哪也不去!娘娘……”
晴深看了她半晌,便什么都不说了,她对身边人最是宠,魏紫跟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在她面前没大没小,嘻嘻哈哈了。
这么战战兢兢的,想想,也就是三四个月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