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后我要一个人去土耳其旅行，爬北约塔！”童年某日黄昏，姐姐曾手指东方，放出豪言。

姐姐身在今时，心在千年前。

比起身边的妹妹，她注视北约塔的次数反而更多。想想就丢人，我老姐居然在和一座土耳其的塔玩异地恋。她那些噼里啪啦的科学游戏、不时掉出芯片和螺丝钉的上衣口袋、不知是落后一千年还是领先一千年的奇怪价值观、对定居点生活的不屑厌恶以及她在油灯下看书的专注模样，于我都是一种不可能理解的外星文化。

我从小感觉和姐姐有心理上的距离，而且深信早晚会发展成物理上的距离。如她所说，我当时真相信她会在某天突然从我们视野中消失，远走高飞，一个人去土耳其，而且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许多年后的一个早晨，当我翻开报纸，会指着上面某张照片惊呼：“妈快看，这人长得好像我姐。”

所以小学四年级开学第一天，当姐姐站上我们班讲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2:29 S

“同学们好，从今天起由我担任四年C班的班主任。我姓余，中文名是余连。叫我余老师就可以了。”

姐姐一身齐整的教职员套装，双腿修长，我头一次看她穿高跟鞋。端庄有涵养的微笑更是让我差点没认出来。

教室内一阵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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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后我书读多了，曾问爸妈：姐姐的名字和《红与黑》有关系吗？令我惊讶的是父母竟然不知道《红与黑》的男主角就叫“于连（Julien）”。当然，我姐姐既不懂拉丁文，也不会背诵一整本圣经，她是在小烧杯里玩原电池实验的余连。这种坏学生居然也能当上老师？

“余爽，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邻桌戴蝴蝶结的女生露西娅·特里耶韦撞了撞我手肘。

我发现有一瞬间全班视线都投向我。毕竟镇子就这么大，大家彼此很熟悉，知道我是班主任妹妹。但我事先真不知道姐姐会来当班主任，她从未跟家人提过。姐姐向来讨厌全面禁电的定居点生活，不止一次说过长大后要离家出走追寻她所谓的“先进与自由”。如今已17岁的她居然会选择留在镇上当老师，我真看不懂了。

面对同学们的视线，我只能僵硬地装傻维持表情平静。

“余爽同学，今后也请多关照。”

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桌前。含着莫名笑意的微妙眼神，让我背脊一凉，直起鸡皮疙瘩。

姐姐是真正的美人。

金发、混血，睫毛长长，该凸的凸，该翘的翘。更可怕的是她在学校举止文静端庄，讲话总是轻声细语，与家中表现完全判若两人。姐姐刚一进校就很受学生们欢迎。其实并不是因为她人有多么好。主要是一个新鲜。比起教导处那些老头老太太，谁不愿意来一个17岁大姐姐站上讲台。

但是，我不愿意呀。

开学第一周近乎置身地狱。

好不容易放学回窝，发现班主任就坐你家沙发上催你写作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班主任一有什么新动作，立刻会来一群学生围着你打听，以至于下课后都没什么时间好好睡一觉，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酷刑？而且姐姐刚上任，还没记全同学们的名字，所以课堂提问时总是视线先扫一圈教室，然后落回同一个地方：“余爽同学，你来回答。”

上课时我从不敢和她对视。

“真幸福，姐姐是班主任，去她房间帮我们找找考试答案呗 。”还有像露西娅·特里耶韦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每天烦你。

而且撒谎逃课、装病请假、早退回家这些事情都已经不可能了。但最恐怖的还是姐姐那种超乎常人的强大行动力。以前学生时代不论是当啦啦队长、棒球队经理或班长，她每次刚上任必定会来一场革命，把自己雕成自由女神像，举起火把烧死大家。所以我们这个学校被革命火海吞没是早晚的事。

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然后，革命就真的来了。

冬天第一个降雪的早晨。还没开始早读，姐姐搬来一摞硬壳记事本放讲台上。我立刻有不详预感。扫了一眼发现记事本正好24本，和全班人数吻合，这更加强了我的预感。

于是我听到整个冬天最恐怖的一句话：

“从本周起，我们班每人每周要交一篇周记——字数800字以上。”

在短暂的震惊与沉默后，全班脸色唰一下全绿了。

周围尽是抱怨声。

800字在成年人眼里可能不算什么，但每周都要写800字，对四年级的小学生来说还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以前我写个500字考试作文都绞尽脑汁差点交白卷。

姐姐终于还是掏出了她的30mm加特林机关炮，将一教室小学生扫射得血肉横飞。我知道邻桌那个像蛐蛐一样吵人的露西娅·特里耶韦又要朝我抱怨了：

“余爽你都不给我们打个预防针吗。”

“你姐姐又在加作业。”

“余爽你早就知道要写周记吧，为什么瞒着我们。”

“果然亲姐妹。”

“真听姐姐的话。”

“余爽和她姐姐站在一起压迫我们。”

“不要因为是自己姐姐，就忘记师生阶级斗争啊。”

“以后怎么信任你？”

“阶级叛徒。”

“姐控。”

一下课我就被全班包围。

他们都忘了我才是最大受害者，我可是全班写作分数最低的人。

姐姐还宣布严酷的惩罚规定：下星期一之前交不出800字的人，要抄写塞尔维亚语课本第6章课文30遍，并背诵全文。

这话一出，大家都不敢再抱怨了。我们小学生毕竟比较老实，不像中学生敢和老师正面对抗。虽然心里恨死这个老师，实际行动还得乖乖照做，赶紧写周记免得受罚。

但直到最后期限前一天我还一个字没写。

我这人比较懒，做事喜欢拖。写周记这么烦人的差事，我自然是想着今天先玩玩明天再写，明天又想后天再写。一拖再拖，眼看下周一就快到了，班里24个本子已经交上去20个，我和另外3个人就等着受惩罚。

“唉，虽然这周是交差了，但以后每周都要写一篇800字，那不就等于每天都生活在期末考试的写作考场里吗？”露西亚·特里耶韦是抱怨得最狠的人。

我不敢告诉她其实我连这周都还没交差。

作为班主任的妹妹，当着全班面被自己姐姐惩罚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于是，在星期日的晚上，当我清理书包发现周记本还是一片空白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里，用笔挠着太阳穴，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把这800字写出来。

但，懒洋洋的烛光让我有点犯困。

听说有人能在梦游状态下散步、逛街，还有人能梦游翻墙、梦游跳舞、梦游骑车。我能梦游写周记就好了。白天在海滩玩得太疯，现在精疲力竭昏昏欲睡，眼皮已经在打架了，却还有800字周记要完成。

想去客厅喝杯水提一提神，发现姐姐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

暖暖炉光给她全身添一层暖黄色调。她发髻端庄，神态安详，安安静静阅读着一本书。那模样仿佛西方油画中的母性肖像，这时候画家会拿笔在她裙边添上一两个小孩或熟睡的猫咪。

感觉姐姐现在变了很多。谁能想象她就是那个一年前满脸灰尘拉着妹妹钻地窖的疯女孩。

姐姐她……为什么会当老师呀？

“爽爽，还没睡？才小学就熬夜。”

“你以为怪谁？”

我一屁股坐上沙发。

姐姐手里的书原来是周记本，她在检查作业。

我凑了过去：“这本谁的，写这么多字。”

“是小露西娅的，这孩子一篇周记写了4087个字。”

“啊？露西亚·特里耶韦？”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露西亚明明是抱怨最多的人，我还记得她那句很经典的“那不就等于每天都生活在期末考场里吗？”。搞了半天她自己写得最积极，这人好狡猾。

“她写的什么，我看看。”

“是小说。”姐姐递给我。

“不是写周记吗，怎么交一篇小说……啊痛……”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

“一看你就是上课没听讲，我说过周记不是日记，其实写什么都可以，题材内容不限，并不是一定要记录自己生活中的事情。”

露西亚的周记书写整整齐齐，字迹工整，而且故事还挺有趣……我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我扔掉周记本。

“肯定是找她哥哥代写的。”

而我姐姐却害我小学四年级就熬夜写作业。

我快步回房，害怕姐姐询问我周记的进度，但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非要骂她一句：

“姐你这么胸大无脑，当什么老师呀，快辞职别再害我们了。”

“至少我胸大。”橙色炉光中，姐姐浅浅的笑容如海绵般化解了我话中每一个带攻击力的字眼。

我失望地发现，我们很难再像以前一样因为一件小事就大吵一架。姐姐已经是大人，大人不会和小孩一般见识。

“早晚下垂！”我重重摔上门。然后又钻出脑袋补了一句：“我以后一定比你更大。”

“周记写完了吗？”

“昨天就写完了。”

“那快……”

嘭——！我把姐姐的声音挡在门外。

半小时后……

外面又在下雪。

睁开眼，蜡烛早熄了，房内黑漆漆。我很遗憾自己没有梦中写作的能力，趴桌睡了半小时，周记一个字没动。拖延症又犯了。

从门缝里不见客厅的火光，姐姐八成已经睡了。

正想去客厅偷看其它同学的周记，还没站起来，突然房门被打开，黑暗中有一个人影走进我房间。

爸爸出差了，妈妈远在伊里莱塔的姨妈家串门，进来的只可能是姐姐。我当即反射性地停住一切身体动作，闭上眼，保持趴桌睡觉的姿势装死。可能是因为怕被嘲笑，现在特别不想和姐姐讲话。

姐姐没点蜡烛，虽然黑暗中看不到她，但能从衣裙窸窣声和她身上香味感受她的一步步靠近。

突然脚步停了。

我后背一下子变暖和。姐姐为我披上一件大衣，在旁边转悠了几秒，然后离开房间。

她走后我依旧保持睡觉姿势2分钟才敢直起腰，大大松一口气。大衣是父亲的，对我来说太大了，裹紧后甚至热得流汗。

我重新点上蜡烛，给门反锁。

今天已经耽误太多时间。我想干脆就以昨天体育课的传接球比赛为题，随便写一篇800字的流水账。但我还没写几个字，注意力就全被吸引到另一个东西上去了，以至于整晚都没把周记写完———当我打着哈欠站起来伸展懒腰时，大衣不小心滑落地面，从口袋里掉出一串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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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串钥匙我很眼熟，父亲一直随身携带它，这次可能是忘在衣服里了。一共十几枚钥匙，厂房的、家门的、院门、卧室门的都在这儿。本来不太能引起我注意，多亏我眼尖发现——那枚钥匙也在其中。

那枚钥匙，大约诞生在一年前。

它只由父亲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