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栖月咬了咬牙,闭了眼,半晌低声道:“朕没哭,只是困。”
夜宸卿愣了愣,唇角不自觉间扬起几分,随后附在她耳畔低声道:“不同别人讲的。”
弋栖月紧紧闭着眼睛,却只觉得从鼻到眼皆是酸涩。
身旁的人却缓缓蹭了过来,薄唇吻着她的眉眼,给她把泪吻下去。
“陛下若是忘不了他,便将臣下当做他,像以前一样。”半晌,夜宸卿忽而沉着声音缓缓说着。
如此说着,他的心里发涩,可是他不想再瞧见——他的女皇、缩在一旁自己流泪,哭都不敢哭出声。
那便让她再把他当作那个人罢,他心里当真如此想。
弋栖月愣了愣,随后红着眼圈张开眼瞧着他,再然后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不行,你不是他,那样也对不起你。”
如今想起曾经自己的作为,她觉得荒唐。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她心里,宸卿便已不是墨苍落的替身了。
夜宸卿沉了口气,从一侧倒了盏茶递到她唇边。
瞧着她张口一口一口喝着,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放得柔缓乃至几乎没有底线:“那陛下便试着忘了他,不再念着他,也不要恨他。”
语罢他噤了口,他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讲不出来。
他忽而在想。
那个行路人尝过了松叶酒,会不会爱上那样的味道。
然后哪怕下一个旅店有松叶酒亦有松花酒,他依旧会选择松叶酒。
然后,他会不会,这一辈子都欢喜上这种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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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俞茗羲率兵一路入了都城中段,随后徐战鹰率兵顶上,誓死抗争,竟是勉强挡住了前路。
但是邱相府,已经在被收复的范围之内了。
弋栖月便盘算着去瞧瞧邱相。
一来,邱相乃是她的恩师,这些天来为了她的事情奔波呼号,把弋鄀轩的阴谋推后了许久,她皆是知晓,也心存感激。
二来,如今时局变动,弋鄀轩乃是她堂兄,弋栖月心里尚有疑惑,还想去询问。
三来,便是淮川的事情,弋栖月觉得蹊跷,之前听说淮川从禁闭出逃到了邱大人家中,她算计着也该把淮川接回来。
这一日,邱偃家中。
邱偃思量着如今相府回了陛下手中,陛下怕是要来多问他几句,他不能多耽误陛下的时间,还是先思量一下形势为好。
于是,方才用过午膳,他也不歇,白发苍苍的,躬着腰背坐在书房旧桌的窗前,手里执着笔颤颤巍巍地写着。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邱偃应了一声,再然后,‘吱呀——’一声,门打开来,淮川负手立在门前,两眼瞧向屋内的老者。
邱相清贫,官至丞相,寒苦依旧。
此言分毫不假。
“丞相大人也不午歇。”淮川这边低低地说了一句。
面前的老人很瘦,躬着腰背更是显得单薄,淮川心里忽而并不忍心。
邱偃笑了笑:“如今国事未定,陛下怕是也烦忧得及,偃本是平庸之人,年过不惑尚在家中种田耕地,陛下却如此待我,赐以住宅,供以俸禄,待以礼节,我也当尽力助她才是。”
淮川在后面点了点头,身子有些僵直。
他忽而觉得下不了手。
武功是杀人的,可是杀了这个老人,他觉得自己不配为人。
淮川拢在袖中的手攥紧,随后默然低下头去。
“陛下想必也快到了,到时候公子也算有个着落了,老臣此处照顾不周,还望公子多加担待。”
邱偃笑着点一点头。
淮川那边咬了牙,只是低声道:“谢谢先生。”
可是如何能不下手……
那边已经给他下了最后的讯息。
他们说,如若他不帮助他们,他们就会将真相告知弋栖月,届时他和他背后的东国皇室,皆会因此陷入麻烦。
他们说,如若他肯照做,事成之后,他们会给他制造诈死的假象,让他平平安安度过后半生,而家族也不必受他牵连。
淮川觉得自己自私得很。
可是,在老者笑着转过身去的时候,淮川依旧是颤着手,抬起了手中的剑。
老先生,晚辈对不住你。
此时,邱相相府门外。
这门有些陈旧,弋栖月也知道,先生一向不关心这等外在之事。
她素来尊师重道,对于邱先生更是如此。
弋栖月怕谈的时间久了,先生留她在府中用午膳或是晚膳,又要劳烦他忙活半天,于是便挑了这么一个点儿,可是到了门外,又想着——先生会不会还在午歇。
想了一想,决定先敲门进去,如若先生在午休,便跟守门人和管家说一声,先不去通报,她随意寻个地方等一会儿便好。
孰知侍从小心翼翼叩了数下门,依旧无人应答。
弋栖月便自己上前去,加了些力道又叩了叩门,还是无人应答。
她颦了眉。
身后的夜宸卿眉头皱了一皱,随后低声道:“陛下莫要在意什么礼节了。”
他大致了解淮川的性情,东咎国最不可一世的皇子,执拗起来大抵是什么都敢做。
弋栖月眉头又紧了一紧,随后一挥手。
相府的门本就破旧,几个侍从撞上前来,竟是没几下便将门生生撞开了。
门打开来,却发现守门人躺倒在门旁,没个动静。
弋栖月心道不妙,当即便带着人急急地冲进去,她大抵熟悉相府,便一路循着记忆往先生书房赶去。
孰知方才到了门口,便瞧见门窗皆是敞开,隐隐能瞧见一袭青衫的淮川,手里执着一柄长剑,那长剑已然刺入了老者的身体。
弋栖月心里一颤,身形当即便晃了一晃,几步便冲上前去。
淮川听见脚步声一回头,见她双眸血红,吓得手一抖,‘当啷’一声剑已落地。
夜宸卿的身法素来快,几步便跃入窗里扶住老者,抬手给他封了穴,随后便启口唤医者过来。
孙兰匆匆跑上前来。
弋栖月咬着唇,红着眼,立在门前,冷冷盯着面前的淮川。
先生的身子本就单薄,年纪如此大了,如何受得了他这一剑?
而这淮川,还是借着她的名义潜入先生府中,先生善意忠心,收留了他,如今却得了如此结局……
淮川瞧了她一眼,随后低下头,身子一软便要跪倒下去。
孰知弋栖月手一翻冷冷拔出剑来,一剑便刺上前去。
这一剑,毫不犹豫地贯穿了淮川的心口。
鲜血喷涌,淮川身子一颤,瘫软在地。
夜宸卿见状也是愣怔,几步上前攥住弋栖月的手:“陛下,淮川便是罪大恶极,也是东国的皇子,如今关头,陛下不可莽撞!”
弋栖月把自己的唇角咬出了血,手都在抖,声音却是冷的。
“邱君于朕,如师如父。”
一旁的淮川已晕死过去,夜宸卿颦一颦眉,只得生生将长剑从她手里抢了出来,反手又给淮川封了穴,又招呼着医者来瞧。
此时弋栖月只是无力地立在一旁,如同一根木头,一动也不动。
是了,她想杀淮川,因为淮川胆敢谋害她的老师。
可是便是再想,她也不能杀他。
如今国内够乱的了,如若杀了淮川,东国势必会有说法,而此时的北幽哪里还能扛得住东国之乱?
霎时间,这屋子里乱做一团。
夜宸卿在那边将那两位处理好,才转过身来瞧铁青着脸的弋栖月。
“陛下,淮川有错,但请顾及……”
弋栖月不待他说完,便咬牙道:“朕知道。”
“朕知道朕动不得他。”
夜宸卿那边颦了颦眉,随后低声说着:“二位的性命,应当是都能保住的。”
弋栖月眸光沉沉地环顾着这间屋子,许久许久。
末了她沉了口气。
转过身去看着夜宸卿,她压低了声音只说了一句话:
“宸卿,对不起,也许……朕本就不该带你过来。”
如今叛乱未平,淮川身为东国皇子做出这等事来,若是传到东国,势必会影响北幽和东咎的关系,如若此时此刻东国借机出兵,北国恐怕会捉襟见肘。
所以,她想将此事暂压,待国势稳定后再行计议。
只是,夜宸卿此时就在她身边目睹此事,而他正是夜氏之人。
夜宸卿大抵也能猜出她的想法,他愣怔了一下,随后只是垂下眼去。
“陛下清吧。”
弋栖月不着痕迹地咬住半边唇角,再然后,抬起手来掠向他耳后。
她冰凉的手指掠过他的长发,蓄了些许内力,最终在他耳后凌厉一点。
夜宸卿的身子卸了力气,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弋栖月抬手扶住他,垂下眼瞧着,末了幽幽叹了一口气。
分明他给了她如斯温暖,她却……
只是。
若仅是她一人性命,她自是会信他——她和他经历了这么多,她也并非木石之心。
可如若再算上千千万万,可能被这信任牵扯进来的无辜的人呢?
弋栖月不是圣人,可她是帝王,而那些人是她的子民。
她并非不敢信夜宸卿,却是不能信他。
身为帝王,又何尝不可怜。
——弋栖月,你果真……越来越像一个帝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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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宸卿再醒过来的时候,面前一片幽暗。
这地方封得很紧,像是一个牢房,却显然比牢房的条件要好。
且不说干净整洁的环境,柔软的床榻,摆着纸笔的桌案,便是火盆和古琴,都是齐备。
夜宸卿环顾了一下这屋子,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但是他相信,这样的暗室,无影和其他人都绝不可能寻到他。
想必陛下一直都知道他在身边埋伏着亲信,也大致知晓他的身份,只是她一直以来都宽容到不加约束。
直到这次。
她毕竟是帝王,终究也是不肯信他的。
被她点了睡穴,力道不浅,夜宸卿也不知自己究竟昏过去多久,只觉得如今额角还在隐隐作痛。
撑着身子还是从榻上起来,夜宸卿几步走到琴案边坐下。
孰知手指方才触及琴弦,弹出几个乐音,暗室的门便被推开来。
弋栖月立在门口,垂下眼睛来看着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