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栖月闻声一愣,正想告诉他隔墙有耳,莫要叫她‘陛下’,一回头,便见到百里炙这厮已经凑近了自己的肩头,附在她耳畔,这才轻声开口说话。
弋栖月难得地笑了笑——他倒是听话得很,聪明得很。
她扬了扬唇,收回话来,思量着他的话语,顺手撩起一绺他的长发,在手中玩弄着——他所说的,倒也不错。
大婚之夜,他宁愿喝个酩酊大醉,也不肯圆房,后来,没了那等条条框框,她也自是无意圆房,于是,从他来至今,竟是从未同房。
可他也不需冤枉,毕竟,她弋栖月,并没有这种打算。
弋栖月眉头微微一颦,却不多言,继而扬唇一笑,扭过头去,轻声道:“炙只要那酒,不要朕,自然是同不了房……怎的,你难不成还怪着朕呢?”
百里炙闻言,也知她是调笑,侧过头去,凤眸里闪过一丝光:“自然是陛下要怪臣下了——臣下酗酒,当真该罚。”
弋栖月笑笑,这公子炙向来是说说笑笑,似是极少顾及龙威的,若是夜宸卿的话,想必回她的便会是一句:“臣下不敢,请陛下责罚。”
冷冷清清,平平淡淡,是他长久的顺从和沉默。
弋栖月忽然回过神来,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他来,随后摇了摇头,便也揭过去了。
“其实……今夜,也是不能同房。”
百里炙闻言一愣,继而又一笑:“陛下无意等到明日的婚礼?”
聪明如他,自然能意识到,这墨苍落,在陛下的心目之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弋栖月却摇摇头,面上既无喜悦,也无伤悲,只是沉声道:“这婚礼早晚举行,明着举行,暗地里举行,都是他们的事,朕管不了,也无心再管。
此次前来,最主要的目的,实际是为着五大派,如今,目的既已达到,留在此处,又有何用?
肯娶的,想嫁的,热闹欢喜不论真假,都随他们去了。”
百里炙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不禁愣了愣,随即,唇角一扬,弧度恰好:“陛下……果真是明辨是非的君王。”
弋栖月笑了笑——对啊,明辨是非的,君王。
她这么做,才像一个皇帝啊。
回了神,她凑近百里炙的耳畔,低声交代了几句。
百里炙却一愣,道:“陛下,纵使熟悉路途,如此,也太冒险了……炙倒是无妨,可是陛下……”
弋栖月扬了扬唇角,道:“湛玖他们便在平城郊外接应,何必担心?何况,如今身份敏感的不仅仅是朕,你这西国的皇子,他们若是知道了,也会死死盯着。
此番若是不暂且分头善后,而是贸然离开,不仅目标太大,也容易被人察觉,你便按照朕之前交代给你的路径行事,朕的路径你也知道,但若无其他事情,时间应是差不多的,若是你先到了,便领着湛玖他们沿路接应,如此,也免于一同被擒。”
百里炙闻言,终于点头道:“那好,陛下千万要小心。”
弋栖月只是一笑:“莫要担心朕,炙一路上小心着些——毕竟,这也是朕从小长大的地方。”
百里炙一愣,也察觉到她笑意之中的凄凉,咬了咬薄唇,沉默着点头应下。
半个时辰后。
原本二人的屋内,苍流派两个负责杂物的弟子迷迷糊糊地躺倒在床上,不省人事,而他们身上,已然被套上了遥江派的衣着。
弋栖月身着那久违的苍流衣饰,又潜回杂物室,将遥江某位师兄的随身玉佩掷在了杂草堆中,转身正欲离开,却突然发现,在此处向东一点点,便是她昔日的房室。
那个她从小居住的地方。
可她是苍流的罪人,她不知道如今这房室是否还有人居住,还是说,已经被废弃,甚至,已经被掌门、长老们禁封……
弋栖月突然觉得不舍。
——当初,不管她被多少人唾弃,至少这屋子,还是陪着她的。
她咬了咬唇,一跃上了房顶,遥遥地望了一眼,本只想留个念想,谁知瞥了一眼,却意外地看见,那空旷的院子的正中,有一个人一袭白衣,迎风而立,安静得出奇。
只是一眼,弋栖月便愣在了原地。
不由自主地低下身去,伏在这房顶上,微微眯起眼睛来看向那个人的身影。
这院子已经荒芜了,四下杂草枯枝,没有那等蓬勃的春意,但也不是废弃丛生,乱得不成样子——显然,许久以来,这院子还是有人打理的。
可弋栖月并不知晓,这一切究竟是何人所为。
她凝眸看着庭院里的身影,那身影挺拔,修长,却又冰冷。
弋栖月看着他立在那里,也看得出,他体现出来的,分分明明地羸弱——是了,白天里,他为了时芜嫣,受了不轻的伤,自然不可能好的这般快。
白日里他那压抑的咳嗽声又在她脑海里回响。
她狠狠摇了摇头——弋栖月,你何必如此自作多情,你知道吗,他不稀罕,不稀罕!
她在心中恶狠狠地冲自己吼叫着,可是眼圈也不自觉地湿润了。
十里春风初识君,岂料西风草木寒。
她又瞥了一眼他,定了定神,想要起身——多留无益,他和她,已注定是死敌。
正欲转身,却忽见那庭中之人有了动作,只见他一拂广袖,手探入袖中,须臾之间,便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物什,遥遥看去,并不大,呈一个小环。
墨苍落低下头去,一对凤眸盯着那东西,一手执着,一手在上面抚摸着,他的长发映着那惨白的月光,显出几分缥缈朦胧。
他还像是当年,她躲在树后,看着的那个拔剑起舞的少年。
弋栖月紧紧地攥住了右手手腕上的木镯,咬紧了唇盯着他的身影,是了,他手中那东西,她又岂会认不出?那,分明是当年,他予她的木镯的另一只……
原本这两只木镯,是一对。
弋栖月又瞥了一眼他的身影,身上卸了力气,半卧在房檐上,眸光一闪。
她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断不会贸然前去,哪怕她想跳下去,想到发疯。
可谁又知,如今他究竟是真心于此,还是……诱她出动?
若是后者,她只能冷笑,笑他的精明!
弋栖月就这般卧着,半晌,终于拂袖起身,冷冷的身影上洒了些许月光,显不出真切。
她回头浅掠一眼,继而飞身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个银色的面具,恰好能遮掩眉眼。
她伸出手来,将这面具覆在面上,随即在房顶上轻踏一下,那身形便如鬼魅一般,须臾之间便没了踪迹。
弋栖月在这苍流的夜中穿行着,如今的她躲躲藏藏如同一个贼,可这分明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分明是她昔日里最爱的地方,分明是她曾经想要舍命保护的地方,分明是……那时她心上之人所在的地方……
弋栖月咬了咬牙,任凭泪水在眸中打转,可是不肯滴下。
只能疾行如风,尤如一匹孤傲的狼。
过了那寂静的庭院,她双脚一踏离了地,继而跃上了墙头,想要从那人迹较少的后院出逃,这也是她和百里炙约定好的。
只是一个凌厉的翻身,弋栖月便立在了高高的院墙之上,正欲飞身而下,却听身后一声低笑:
“阁下真是好手段。”
弋栖月闻言,身形一滞,心下暗道一声不妙。
听此人的声音,并非是她所熟识的人,但是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人在这里出现,又能有什么好事?
更何况,此人方才说的并不是‘好身手’,却是‘好手段’,是否是在暗指,他认为白日里发生的那一切都是她设计而为?
不过,若是经他这一句话便认了,那可就真真是个痴傻之人了!
弋栖月冷哼一声,低声道:“阁下所言,在下倒是不懂了。明人不做暗事,若是想讲明白,不妨现身说话。”
那人又是一声轻笑,倒也毫不在意道:“暗事?我又未曾躲藏,不过是在此歇息罢了。”
说着,一个尚未成熟的坚硬果子便不知从哪里投了过来,弋栖月立在墙头,身形微微一侧,抬起手来,准确地抓住了这东西,只是接了个片刻,便松开手来,任凭其落到地面。
一对眸子却循着果子投来的方向瞧去,正是那边的一棵高树——枝叶密集处,隐隐约约,可看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散漫悠闲地闲坐在树木的枝桠上。
弋栖月兀自撇了撇嘴,侧身瞧了瞧他,随即在那高高的院墙上狠踏一脚,翻身便跃上了那树干的一棵树枝。
“呵,胆子也是真够大的,这般冲上来,不怕栽了跟头?”那男子从一旁树上叼了片树叶下来,衔在口中晃悠着。
弋栖月闻言,定了定身形,心下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名义上是说她一跃上树太过冒险,实则是暗指她一手操控五大派参与的婚姻太过冒险,不怕栽了跟头。
她却是装作不懂:“打小身子轻,这种事做得也不少,自知压不坏这枝桠,至于公子,身长体重,恐怕就当小心着些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