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穷其一生的追求,便希望成为一个如同孔孟一般的大圣大贤之人,万万没想到现在只能沦为一个大病之人。
这帮脑回路在天际的队友不知道从哪里请了几个道士打扮的郎中,先是把脉又是掐诀,最后直接让老王把黄纸烧成灰再拌上枸杞当归一起喝下去。这一碗稀奇古怪的玩意下了肚估计王守仁就直接看破红尘斗转星移修炼成大死之人了。
“不必看了……”
王守仁喝了口水,终于顺通了心中的一口气,看了看一脸焦灼的田颜瑞说道:“我现在只是心中疑惑未除,所以心烦意乱,你让他们都出去吧,这边有少卿就好。”
“可是……”
田颜瑞皱了皱眉,扫了一眼屋内众人一摆手,带着于家叔侄和他请来的半仙出了内庭。
“王守仁……”
于少卿摸索着床榻坐下低声说道:“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事解不开,是不是因为当今圣上……”
“我不知天子是对是错……”
王守仁唇色惨白,慢慢抬起手抓住于少卿的半截手指,少卿脸色微微泛红,身子动了动,却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抿着嘴角说道:“皇上虽然已到而立之年,却还是个孩子性格,有时确实有些玩劣了……”
“玩劣……”
王守仁点了点头,将身体往上靠了靠说道:“我出生那年我爹考上金科状元,老子英雄儿好汉,父亲当然也希望我有所作为,所以请了好多名师来教我。”
于少卿淡淡一笑说道:“你这么聪明,老师定然都很喜欢你。”
呵呵……
王守仁一撇嘴说道:“我可不是个好学生,我自小便不爱坐在私塾之中,喜欢武枪弄棒,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常常搞得老师上不了课。”
于少卿低着头笑了笑说道:“看不出来你小时候竟然和二哥一样。”
“后来父亲为了让我开阔眼界,便带我十二岁的我去 关外去游览……”
“关外?”
于少卿皱了皱眉说道:“我们当年在南疆避难,听说关外正在打仗啊……”
“对……”
王守仁点头说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广袤的草原和大漠,游骑的牧民。我回到家中便告诉父亲,我要想天子请令,带一支军队,为国靖难,讨平鞑靼!”
于少卿听得入神,向前探了探身子问道:“那你父亲怎么说?”
呵……
王守仁向后一仰脑袋说道:“他随手抄起一本书就打了我一顿。”
于少卿抿嘴一笑说道:“我想也是。”
“不过我没有安分。”
王守仁眯着眼睛回忆着自己的青葱岁月说道:“我真的给天子写好了上书,还偷偷的盖上了我爹的官印。只不过没有人敢帮我传信给天子,这件事才作罢。”
于少卿仰脸对着王守仁说道:“看不出你小时候这么执着。”
“心之所欲,行之所动,唯心而上,知行合一。”
王守仁念完着十六个字,盯着于少卿无神的双眼说道:“朱子将一切困于‘理’修于‘格’。但究竟‘理’在何处,以我之见,我儿时要为国靖难便是心中之理,皇上偷出皇宫远征鞑靼也是心中之理,理不在万物,就在人的本心啊……”
啪!
王守仁正说的激动之时,大门被人使劲的推开了,龙三一步三晃的走了进来,对着门外说道:“我说王守仁鬼上身了吧,这胡话都说了一早晨了。”
王守仁刚一皱眉,从屋外跨步走进一个老道,口念法旨:“无量天尊,儒侠大人你好……”
“是你……”
王守仁眨了眨眼才认出,此人便是那日和黑无常一起救走天常道的老道。
老道鞠躬行礼道:“贫道道号天云,乃是天常道人的师兄。”
王守仁点头,慢慢抬手行礼道:“伯安见过仙长……”
“王大人不必客气。”
天云道人从身后拽出一把苍蝇栓似得拂尘,随手晃了晃说道:“我听龙先生说,王大人受心魔所困,神智癫狂,特定过来看看。”
王守仁一皱眉,心说这身高不过六尺半的是不是都愤世嫉俗缺心眼,你才神智癫狂呢。
龙三在旁边一摆手说道:“道长,蹦跟他废话,您直接施法吧,这家伙现在估计还失心疯着呢。”
王守仁眨了眨眼睛没有多说话,天云道人对着于少卿一笑说道:“还请夫人与龙先生回避,我想于王先生单独传道。”
“夫……夫人……”
于少卿脸色绯红,龙三过来递给少卿一根手杖说道:“早晚的事你还害羞个什么,跟我出来吧。”
龙三拽着于少卿出了内堂,屋中只剩下天云与王守仁二人。
天云向前走了两步,来到王守仁床畔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对着老王微微一笑说道“道法与儒论其实殊途同归,王先生乃是儒家大贤,贫道早想拜会,今日借龙先生之机特来请教王先生。”
“道长客气了。”
王守仁向前欠了欠身子说道:“您来是为了解我心中之惑吧。”
“唔……”
天云出了一口气说道:“天子私离皇宫,远征关外之事贫道也已听说。但自知身份卑微,难以规劝天子,心中也有愤恨……”
王守仁低语道:“天子有错么?”
天云双目一铮说道:“当然有错,天子离于正途,弃置天下,难道没有错?”
王守仁轻轻点头说道:“可天子之位并不是他选的,他却要为天子二字而活着。如同你们修道,摒弃了杂念为天地道法而活,何时思虑过自己。”
“可这是天命啊!”
天常手按着床榻说道:“君子须安天命,以道为友,这不是儒学所训么!”
“这便是你之谓的‘道’么?”
王守仁双目凝神接着说道:“《道德经》云‘高道所问,金与土和为贵。徒答金。高道笑曰,若子为种,和为贵。’这是天命么?这是本心!”
“儒侠,所言有所失!”
天云一瞪眼说道:“姻缘自起,天地为理,怎能为一人一事所改!”
“那理在何处。”
王守仁沉目道:“先秦公孙龙出城所谓‘白马非马’,而‘马’之所在,孕育本心。这便是心念之一事而成起理也!”
“这是诡辩之学!”
天云直起身子说道:“道化天地,天地自为规矩,法理自在其中,我们修道之人,自然一心寻仙问道,这是本理。你们求学之人,便要格物治理,方为正途。”
“格物治理?”
王守仁手指轻轻抽搐了一下。
“对……”
天云把语气放缓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王先生以为这是何意,这便是要平灭心中所欲啊。”
“灭心中之欲么……”
两个人话不投机,便渐渐少言。
天云手扶着床杆,王守仁背靠着枕头,相视无语。
在长久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抬眼看着天云斑白的发髻低声问道:“大师在修道之前,可曾有家?”
天云一愣,蹙弄着嘴角说道:“自然有。”
“家中现在还有何人?你父母尚在么?”
“父亲早逝了,家中还有老母。”
“你可曾想念母亲……”
王守仁这个问题虽然说的低沉,却在屋中缓缓萦绕。
天云没有回答,低头轻轻捻着手指,许久从他的口中传出一个沉重的叹息,低语到:“怎能不想啊……”
一个出家之人,本不该有这样的牵挂。
王守仁缓缓的伸手拍着天云的肩膀说道:“你想念自己的母亲,这没有什么好羞愧的,因为这便是人的本心,便是心中之欲,心中之理啊!”
天云迟愣了,他看着病榻上的王守仁,虽然面无血色,双眼却炯炯有神。天云紧闭着双唇颤抖着给王守仁行了一礼,便回头慢慢的走出了内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