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杏黄色地图铺在光可鉴人的琉璃砖上, 几乎占满大半个乾坤殿。
上次这张图被取出、被展示,还是华微宗立派千年的庆典上。
彼时光辉万丈,此时山川河流湖泊依旧, 却笼着一层惨淡愁云。
华微宗独霸天西洲,叶大根深。上千城池、上百小国、海外十余座岛屿争相依附。
宗门派出的仙官, 的在属地比城主、国君更尊贵。各地神仙庙中供奉着各峰主、长老的金身塑像。
正因为有凡间无数烟火供奉, 华微宗高层们才能稳坐乾坤殿, 吞吐八方气运。
华微宗如此, 天下大宗门、大世家皆如此。
无论割哪一块小边角, 都像割肉一样痛。
虚云遥遥点了某处,地图应他所指, 蜿蜒的边界线亮起白光:
“岩山郡山灵水秀, 但位置偏僻, 不影响大局……”
话未说完,崇闻峰主立刻行礼:“请掌门手下留情!岩山郡是我峰宝地!我峰占地本就不, 绝不能再失岩山郡。”
虚云接连点了三个郡, 殿内仍争执不下。
人群中有长老插话, 矛头直指某处:
“今日这祸事, 归根结底是他们赵家惹出来的,合该割让赵峰主名下一郡!”
赵太极脾气暴戾,修为仅次于虚云,平时谁也不愿得罪他。
虚云闻言,一道剑气衲于袖中, 准备制止他暴怒拔剑。
他却一反常态,只阴恻恻冷笑着。
冷寂紧张的气氛中,道童进殿,行礼来报:“宋院门口, 结果已出!”
虚云几乎迫不及待:“他选谁?”
书圣和棋鬼,青崖书院和紫云观。
宋潜机到底如何选择,不仅修真界各处开赌局,殿内每个人也恨不得立刻知道答案。
道童被无数道目光压迫,呼吸困难:
“他、他谁也没选!两位圣人孤身离去。宋潜机仍要下山,还要带走所外门弟子。”
殿内顿时哗然。
“什么?谁也没选?”
“怎会如此?送上门的靠山他不要?他傻了?”
虚云沉默,宋潜机当然不傻。
非但不傻,反而极聪明、城府极深,否则怎能运筹帷幄,走一步算十步,整个华微宗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究竟还想耍什么花招?
“他不拜师,这是好事啊!”长老忽道,“外门风气已坏,正好连根拔起,新招一批老实听话的!”
人迟疑:“他没了师父,那一郡还给吗?”
人哀叹:“已经答应的事,怎好反口?他写英雄帖,留摘星局,声名正盛。我宗出尔反尔,威信何存?如何天下修士交代?!”
争执依旧,甚至比方才选郡更激烈。
“既然诸位怪我惹下祸端,那由我善后,倒也合情合理。”赵太极声音倏忽拔高,“我一郡!”
话音落下,殿内所目光瞬间凝于其身,只等他说下去。
唯独虚云略显迟疑:“你当真愿意舍出一郡?”
赵太极点头,振袖,环顾四周,一字一顿道:
“我舍千渠郡。”
千渠郡?!
千惊万沸乍起。
“千渠郡自古便是风水宝地,水泽广袤,鱼米之乡,你当真舍得?”
“你莫以为双手奉上千渠郡,那些养不熟的外门白眼狼,就能念一句我宗仁善吗?”
唯有虚云不做声,只沉沉盯着赵太极。
赵太极冷笑:“五十年前,我族老祖于千渠郡中央城设下天罗吸灵阵,突破半步化神,整郡灵气吸干……”
他不顾众人震惊,继续道:
“自那以后,千渠郡换过十任仙官,每一任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肆意掠夺灵气。等到今年——”他从袖中摔出一张卷轴,“这是千渠郡仙官今年传来的奏报,他于郡中修行一年,修为丝毫没益,你们自己看罢。”
本该是一个不好叫同门知晓的隐秘之事,赵氏百般隐瞒。现在因为宋潜机,他反倒再无顾忌。
卷轴被人捧起,在殿内传阅。众人越看越皱眉,惊呼阵阵。
赵太极:“千渠郡辽阔,比一百座华微城还大,但如今只有十万人。百姓阳奉阴违,已不愿供奉神仙庙。而且那鬼地方,呵,已经三年没下过雨了。姓宋的小子本事再大,总不能干等来一场雨吧。”
虚云怒喝:“千渠郡名义上归属你赤水峰,庙中供奉你的金身塑像,但毕竟是门派属地,不是你赵氏私地,你这般行事……”
赵太极面不改色,高声打断:“的确如此,但事已至此,你们要给宋潜机一处风水宝地,纵虎归山,等他日益壮大,回来报复宗门,我也无话可说,你们尽管去做好了!”
虚云几乎仰倒。
冷静,他压制体内暴|动的灵气。什么事都可以往后放,先解决宋潜机的封地。
天色近黄昏,按宋潜机的脾气,他快要来了。
“我们给他一处死地,如何二位圣人交代?”虚云深吸气。
“你们都不知道千渠郡已死地,谁还知道?地契滴血,千渠郡从此与他气运相连。等他去了发现不对,木已舟。”赵太极当殿反问,“至于两位圣人处,宋潜机拜师不,圣人就算想管,师出无名,从何管起?”
虚云仍迟疑。
宋潜机没拜师,是不是与二圣谈崩了?
登闻雅会他闹出这么大动静,冼剑尘却始终没有出面,是不是忘这个便宜徒弟?
他心知肚明,赵家已与宋潜机结下死仇。赵太极必须将整个华微宗拖下水,牢牢绑在同一阵线。
但他没得选。外门弟子对宗门有恨,昨夜公然违反门规。
宋潜机今日非要与他们站在一处,居然要带走整个外门,必然心怀不轨。
否则他要这么人作甚?!
大道之争,你死我活,如今势成骑虎,宋潜机已华微宗死敌。
赵太极压下最后一根稻草:“我们让他自己选,他若自己选中千渠郡,还怪得别人吗?”
这一次,虚云还未说话,殿中众人抢先答应:
“我们只需要稍加点拨,不愁唬不住他。”
“宋潜机再如何天才,也猜不到千渠郡现况。”
虚云闭了闭眼,终于点头。
他沉声道:“赵虞平处事不公,自今日起,卸任执事堂之长,你可有话说?”
赵太极:“无话可说。”
虚云严厉道:“千渠郡之事,你从赵氏宗族的属地中,选出一郡,供奉宗门罢。”
赵太极咬牙:“好!”
他知道虚云必然要借此机会,指派自己心腹接管执事堂,还要从他这里咬掉一块肉。
但从今以后,赵氏与华微宗同在一条船上,谁也别想先下船。
***
黄昏。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宋潜机再入乾坤殿。
殿内金灯千盏,光彩灼灼,远胜残阳。
华微宗所长老、峰主严阵以待。
地图铺在大殿,虚云掌门淡淡道:“宗门为你挑出四处宝地,你可四选一。但凡间任何地方再好,总不能十全十美,四郡各利弊,你自己亲手选定,事后不得反悔,不得怨言。”
“自然。”宋潜机笑道:“辛苦诸位。”
他礼数很周全,神色也温和,显得很好说话。
但没有人因此放松警惕,反而更加紧张。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虚云点头,示意开始。
戒律堂长老出列,依次介绍:“宝林郡,地处天西洲南边,山林连绵,空气湿润。只是常年雨水不绝,林海有瘴气毒虫……”
他每介绍一郡,地图某处便随他手指亮起,边界线内的山川湖泊闪闪发光。
前三郡,优点一句带过,缺点大说特说。
果不其然,见宋潜机三次摇头。
宋潜机心想,这些地方人口密集,地都快种满了,我去哪里开荒。
我生机充沛的“不死泉”若无用武之地,岂不是寂寞。
他正要开口提点中肯意见,忽然看见最后一郡。
地图北部光芒大作,每条沟渠都焕发金辉。
宋潜机挑眉:“千渠郡?”
“对!”虚云指着地图上闪烁的千渠二字,“上古之时,大能自号‘千渠王’,整个郡都是他的洞天福地。”
长老道:“你若选此地,说不定能找到千渠王的墓穴,得到他的无上传承。”
众人嘴上附和,心里清楚这话纯属瞎编,千渠郡早被挖的底朝天,门派用过各种探秘之法,都没发现任何大能墓穴和遗宝。
宋潜机大喜过望。
洞天福地是从前,千渠郡现在什么德行,他能不知道吗?
他前世为了盗墓取宝,走遍整个千渠,结识不少当地凡人。
凡人们将百年间祖祖辈辈的大小事,一一讲给他听。
虚云见他不说话,只目光热切地盯着地图,旁边使个眼色。
示意赵太极假装阻拦,以示千渠郡之重要,引动宋潜机争夺之心。
还没演到欲擒故纵,却听那少年道:“我就要千渠郡!”
“好!拿地契来!”虚云怕他反悔,握起宋潜机的手,慈爱道,“千渠郡从此就交给你,你与它气运相连。”
宋潜机不用他教,直径使灵力刺破指尖,逼出一滴血,滴入写满符纹的淡黄薄纸上。
符纹乍亮,契约结。
一刹那,所人都松了口气,许多长老竟不顾身份地鼓起掌来。
大殿气氛骤变。
皆大欢喜,普天同庆。
“谢诸位忍痛割爱!”宋潜机诚恳道谢。
“不谢、不谢。”
“应该的、应该的,也没有那么痛。”
气氛更加和谐,峰主们亲切微笑,一路将宋潜机送至殿门外,又目送他捧着地契踏上逝水桥,嘴上还说常回来看看。
宋潜机回头,望着黑压压人头连连挥手:“别送!回去吧!”
虚云果然上道。宋潜机浑身轻松,脚步比云海中五色鲤更轻快。
修真界自有真情在!
承这份恩情,以后每年丰收的土特产,我都让孟河泽送最好的来。
……
四野俱暗,夜幕笼罩大地,星子依次亮起。
一座七层高的宝船几乎占据整个外门广场,月光下泛着冷光,仿佛一只庞然巨兽。
“是宋师兄,师兄回来了!”忽有人大喊。
一众外门弟子喜出望外。
宋潜机大步走来,衣袖飘飞。
“师兄拿到地契?”孟河泽问。
“嗯,我们走。”宋潜机点头。
周小芸笑道:“宋师兄连如此宝船都能搞来,一张地契怎会搞不来,哪用你担心的团团转!”
孟河泽激动道:“那些人老奸巨猾,诡计端,岂是好打交道的?宋师兄孤身入虎穴……”
宋潜机却道:“掌门和各位峰主都是仁善之辈,以后要好好感谢他们。”
众外门弟子愕然,彼此对视一眼。
他们表面点头,心里却想师兄太傻太甜,果然不能让师兄一个人走。
宋潜机满园的花草,已经连根带泥地挖起,一条根须都没损坏,暂时存入画春山宝匣内。
一众外门弟子的随身物品,都装入“七绝琴”变化而的宝船中。
宋潜机本来想低调地走,但他现在拖家带口,如果不宝船变到最大,根本坐不下这么人。
总不能要外门弟子们八万里长征,一步步走到千渠郡。
“上船。”
宋潜机一声令下,众弟子跃上甲板。
“宋师兄。”一道柔丽的女声叫住他。
宋潜机回头,见一道白影翩飞而至,似月下飞蛾。
她依旧穿白衣、戴幂篱,身形纤弱。好像什么都没变。
但月光一照,仙云纱裁的衣裙蕴彩流转,随风飞扬,令她周身泛起一层宝光,好似焕然新生。
是何青青。
“我听说你要下山了……我,我再为你弹首曲子吧!”
何青青匆匆赶来,说话间气息不稳。
她身后还跟着两位女子,皆身穿仙音门的湖水碧长裙,手持碧纱灯。
一人急忙劝道:“你是仙音门大师姐,不方便再随意为人弹琴。”
“就算要弹,也该先由对方下帖邀请。”另一人道。
何青青咬了咬下嘴唇:“不,我——”
宋潜机道:“不必。”
听曲费时,他想早些启程,免得夜长梦。
方才在乾坤殿没看到陈红烛。他怕对方像上次一样,突然跳出来拦他。
不过这次大局已定。陈红烛就算来了,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何青青心里难过,低声问:“宋师兄,你还会回来吗?”
宋潜机摇头。
何青青声音更低,几不可闻:“那,我能去看你吗?你去哪里,能不能告诉我?”
“千渠郡,随你。”
何青青如释重负,又笑起来。
宋潜机却叹气:“绛云仙子性情偏激,你拜她为师,眼下风光,往后不知是福是祸。”
何青青沉默,忽然撩开幂篱前的纱幔,露出残毁的面容,坚定道:
“我从来随波逐流,任由命运拨弄。唯独这次是我自己选的,我绝不后悔!”
宋潜机点头,微笑道:“好,你去吧。”
何青青没有走。她怔怔站着,目送宋潜机上船。
暮春残红已谢,夜风一吹,树影萧索。
世事是否总是如此?相逢少,离别苦,好景不常有。
“千渠郡,离仙音门有远?”何青青问。
挑灯的年轻女修笑道:“大师姐,十万八千里山水迢迢,当然很远啦。”
何青青摇头:“十万八千里,倒是近得很。”
两人不解,对视一眼。
另一人道:“今夜妙烟仙子请您竹楼论琴,我们走吧,别误时辰。”
飓风卷地,压倒广场外一片林木。
七绝宝船升上夜空,冲入云层,穿过星海。
驶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