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潜机暗笑。冼前辈, 谢谢你,你不愧是能当救世主师父的男人。
现在你们人也骂了,气也顺了, 总该各回各家了吧。
棋鬼依然说不行:“你只收琴假仙的七绝琴,不要我的阵书, 岂不是显得我的东西不如他的?”
书圣也道:“你不收阵书就算了, 但画春山可是名副其实的山头啊。”
“我整日忙于田间, 它们留在我手里, 只能明珠蒙尘。”宋潜机看着宝匣和棋谱, “宝物有灵。它们值得更好的去处。”
明净阳光漏过紫藤花架,照亮他满眼温和的笑意。
他想, 多年后, 你们遇见卫真钰, 就该后悔给我了。
书圣见他一双明眸看死物也温柔,似有满眼情意, 更觉得他像自己年轻时。
普天之下, 恐怕找不出比宋潜机更合适的传人。冼剑尘, 你真是走了大运, 下辈子做猪做狗也还不完啊。
“你要下山,这满院花草怎么办?”书圣问。
“自然是全部带走。”宋潜机不假思索,“我不舍得离开它们。”
“用什么装?储物袋吗?”书圣循循善诱,“储物袋没有灵气。花木离土,损伤生机。但如装在宝匣里, 你到了封地放出来,它们依然水灵灵,鲜嫩嫩……”
宋潜机意动。
棋鬼不甘示弱:“凡间灵气不足,收成靠天吃饭。你学点阵术, 可保菜地四季常温,才能反季节种植……”
他以前从未想过,居然会一本正经地跟人讨论农耕。
这完全是他的陌生领域,生怕忽悠不住宋潜机。
宋潜机想了想:“有道理。”
他对种地也在摸索阶段。种植是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在山顺利,不代表凡间也能成功。
“宝物我暂时保管,前辈们遇到合意传人,随时找我要回。”宋潜机说,“我也送二位一点东西。”
地里的土豆花只剩最后两朵,被他轻轻摘下。
宋院土豆花,既送过孟河泽、何青青这样的迷茫少年,胆怯少女,也送过琴仙、棋鬼、书圣这样的绝世强者。
鲜花一朵,感怀万千。
“我更喜欢白色的花。”书圣说。
他拿到浅蓝色,白花在棋鬼手里。
“我们换换。”棋鬼说。
如宋潜机选择他们两人中某位,另一人绝不肯甘休,必要使出浑身解数斗下去。
但宋潜机谁也没选,两人此时再看彼此,便看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憾然和释然。
人生谁能圆满?
就像写在桌的残诗,不曾弹完的残曲,有遗憾才真实。
书圣将浅蓝色土豆花别在棋鬼前襟:“年入神,你别死得太早,多活两年挺好。”
棋有九品,一品名曰‘入神’。棋鬼俗姓年,曾是修真界年轻、天才的入神境棋手,而得此雅号。他用这个名号四处挑战,赢过许多前辈大能,破过许多解不开的残局。
再后来,他自己了前辈,自然没人这么叫了。
棋鬼将白色土豆花簪入他发髻:“多情子,你也晚点再死吧。”
“多情子”是书圣少年是的绰号,他用这个名号追求过许多美人,写过很多误人子弟杂书,比如《海外修士岸防骗手册》之流。
如今已成秘闻野史。书院为了维护他的威压形象,不许别人提起。
传人事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定。他们都知道不必再强撑下去,却还愿意彼此鼓励一句。
两人相视而笑。
倏忽重回旧年,依稀看见对方少年簪花时的模样。
宋潜机立在朱门边,目送二人乘风入云,背道而驰。
……
“宋师兄。你在看云啊!”
不知过去多久,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宋潜机飘飞思绪。
碧云长空,日影西移。
宋潜机收回目光,以孟河泽为首的门弟子们将他团团围住。
孟河泽今天为了擂台效,换了件深红衣服。
少年郎束着高马尾,双眸如星,神色飞扬,呼吸间带着淡淡血腥味和药味。
“你完了?”宋潜机问。
孟河泽骄傲点头,轻咳一声,向两边点头示意。
立刻有门弟子高声道:“史上受欢迎的表演赛魁首——”
另一人附和:“支持票远超第二名一千票——”
周小芸总结:“武试奖品尽入囊中,器丹药灵石一应俱全。八大仙门,六大世家争相邀请,请魁首做内门弟子。”
欢呼鼓掌雷鸣般响起:“孟师兄无敌!”
孟河泽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要谦虚、谦虚。”
欢呼声一齐收了,孟河泽期待地看着宋潜机。
宋潜机见他故意炫耀,尾巴翘天,心里觉得好笑
——你日后成为一方威严的强者,再想起今日,不知该有多尴尬,只怕恨不得把见过的人统统灭口。
孟河泽依然直直望着他。
宋潜机怔了怔才终于明白,这是来要求表扬了!
“嗯,做得不错。”他实在不知道别人家怎么夸奖孩子,勉强凑出两个词,“再接再厉,再创佳绩。”
“好,下一届我还!”孟河泽奋力握拳。
“不不,不用了!”宋潜机连忙消他这种想法,
“下次登闻雅会是十年后,那时你已经结丹,怎么还能跟年轻人抢风头?多跌面子。”
孟河泽一时感动无言。
原来在宋师兄心里,我短短十年就能从筑基到结丹,那真比子夜文殊当年还快。
我都不敢想的事,师兄竟然如此相信我,对我寄予厚望。
我决不能让师兄失望。
他顿时收了炫耀神色,像一只孔雀收起彩屏,严肃行礼:
“宋师兄教训的是,谨遵师兄教诲!”
门弟子一齐道:“谨遵宋师兄教诲。”
气势如虹。宋院门口豆角叶颤了颤,宋潜机也吓一跳。
昨夜醉酒,感受不明显。此时方清晰感觉到,这些弟子们经过表演赛通力合作,比从前更团结,更有力量。
表演赛不仅是孟河泽一人的胜利。
“师兄今天想吃什么面?”孟河泽问。
宋潜机摇头:“今天不吃面,我要收拾东西。今夜子时之前,华微宗将给我一个郡。”
“师兄要下山?!”孟河泽怔然。
他早有预料,并不震惊,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忽然笑起来,回头高声招呼:“下山好啊,大家都去收拾东西!”
欢呼声再次响起,众人高喊着一起下山。
宋潜机懵了,他说什么你们都听?
宋潜机低喝:“你下山作甚?你得了武试魁首,无数仙门世家抢着收你入内门,你从中挑个合心意的,从此仙途顺畅,难道不好?”
孟河泽一愣。
红润双颊血色尽退,双眼眨了眨,顷刻蓄满泪水,神情惊惶:
“师兄,师兄不要我了?”
宋潜机无奈地想,我又不是你亲爹。
就算是亲爹,儿大不中留,你总该出门自立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你注定前途无量……”
还未说完,孟河泽眼泪落下来。
宋潜机一看,这还得了,立刻板起脸:“你又哭?!堂堂七尺男儿,流血不流泪,表演赛受伤你都没哭,现在跟我装……”
孟河泽惨白着一张脸,双眼通红盯着他。
所有门弟子盯着他,仿佛他是个抛家弃子的人渣。
宋潜机实在说不下去,又顾忌众目睽睽,只好低声改口,“好好,我给你赔不是,你莫再哭了,我错了,是我过分。”
宋潜机无奈无语。
前世没人敢跟他哭,为什么这辈子都来找他哭?
孟河泽却想,宋师兄一个人去凡间怎么行?
饿了,没人煮面,渴了,没人端茶。干完地里的活,没人递绢布擦手。
万一遇到强敌,被人欺负,也没人保护……
他越想越崩溃。
“要走一起走,师兄带上我!”孟河泽攥着宋潜机袖子。
“宋师兄也带上我吧。”周小芸喊道。
门弟子们纷纷叫嚷:“我们与师兄同去!誓死追随师兄!”
我去种地,不是打架,要这么多人“誓死”干什么?
宋潜机沉声道:“我要去的地方,不是灵山秀水,那里荒草不生,恶兽横行,条件艰苦。耽误你们修炼,真要去了,无异于自绝仙途!”
他本意恐吓对方知难而退,但众弟子一听,信念更坚定。
怎么能让宋师兄一个人,被华微宗流放到那般穷山恶水?
“我们不怕!”
宋潜机:“凡间生活辛苦……”
“凡间怕什么?我们本就是凡间来的。”周小芸道,“我从前觉得自己很卑微,出身凡人,又修为低弱,在大门派里像只蚂蚁。但自从有宋师兄答疑教导,大家不用受宗门的气,不用抢破头工。这次表演赛我们不是成功了吗?再卑微的力量,聚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就能做到很多事!”
“既然是去荒草不生的恶地。”孟河泽灵光一闪:“那我们能帮师兄开荒!开荒需要人手啊。”
“对啊!”众人附和,更说出一百种同下山的理由,期待地望着宋潜机。
宋潜机沉默。
这么多人若留在华微宗,恐怕不会被善待。
若随孟河泽去其他门派,也不容易。
若分散各谋出路……他们刚刚同经艰险,此时情谊更胜亲友,不愿分开。
姑且先带走,他们反悔了,再为他们谋个出路,根据各自特点,传些好功,如此也不算耽误。
无论是谁,跟在自己身边,他总觉得对方会后悔。
宋潜机挥手:“那便收拾东西,一同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