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婉清没有想过,第二位随着她来这小小农舍的人,竟会是她这向来不肯多看她一眼的傲气妹妹。有着那样华贵亮丽外表的万俟仪,竟真的听了她的话,随意找了套素色的宫女服,随着她出宫。
周妺在看清万俟婉清身后之人面容时,笑容僵了僵,不过她随即恢复自然的神色,迎万俟仪进屋。农家小舍,简易摆设,万俟仪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母女俩还是能感觉到,这尊贵公主,对于这种寒酸的地方与生俱来的不适,以及,讨厌。
既然讨厌,何必强逼自己随她来这里。在万俟婉清随周妺去园子里择菜回来,见到正在四处晃荡的万俟仪之后,她才明白,这人是为寻人而来。
如今白武南楚已成死局,她竟然还没放弃?
万俟仪对二哥的那档子事,她自然也知晓些,儿时不过觉得这个妹妹独占欲太强了些,天天就黏着万俟流铭,让她很少有时间与二哥一起玩。如此便也罢了,母亲总是告诫她,勿争,勿斗,她也便不同这个妹妹多做计较,不想她越发过分,甚至无故私罚宫人,那些宫人,大多曾在万俟流铭身边待过。
万俟仪是皇后所生,身份比她高了又何止一点半点,她虽同情那些无辜宫人,却也不敢多说些什么,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那一天。
那天,那个温柔女子魂归黄泉,她的二哥被贬为质,前往他国。她花尽了所有的积蓄,才从贪心的劳役那里买到一个进入暗牢中见万俟流铭一面的机会。那一面之后,他们便十年未见。那天八岁的她流着泪攀在牢门上,不停问着二哥婉清要怎么才能救你,二哥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对不对?
万俟流铭背对着她,站在湿冷的暗牢一角,始终没有说话,直到她一个人在那里哭得累了,直到劳役开始提醒她时间快到了,万俟流铭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一脸平静,像以前一样,轻轻地把她花猫一样的脸擦干净,又摸摸她的头,他说,
“婉清,小心万俟仪,等二哥回来。”
然后她带着恍惚离开了,恍惚了好几天,万俟流铭踏上去南楚路的那天,她也没有去送。就在周妺慌得就要去请御医时,她醒了,不再像以前一样莽撞,也不再沉浸在悲伤中出不来。
直到那天,她才开始真正学着去做一个真正的公主,虽然成效是不怎么样啦......
她相信二哥,他说会回来,那他就一定会回来。只是她没想到会等上十年,十年过去,二哥成为了南楚杰出的安远王爷,她也因着母亲的牺牲,换到了个公主的名号。似乎一切都在变,没人知道,她在每日的期盼中,也在害怕,她多怕二哥不再是当年的二哥,她多怕再见时,亲人已成陌路。
直到那日秦浮被带走,那人在她耳边道出那句,“婉清,二哥回来了。”
二哥没骗你,二哥回来了。
这些年,辛苦了你。
二哥在,母亲在,嗯,她貌似不久还要添上个嫂嫂,这样的生活,她不会让别人来破坏它。
任何人。
万俟婉清挽着菜篮子,缓步向万俟仪走过去,笑道,“妹妹可是在找些什么?这农舍总共就这么点儿大,丢了东西也好找,你不如说出来,姐姐我也好帮帮你啊。”
万俟仪抿抿嘴,“姐姐客气了,我只是想好好看看,普通人家的屋子是什么样子的,也看看淑妃娘娘缺些什么,回宫好遣人补些。”
你竟变得如此悲天悯人富有爱心了?万俟婉清满面笑容,在心里默默吐槽。对了,吐槽这个词,还是她未来嫂子秦浮教给她的,秦浮说,你非常讨厌一个人,不能明着骂只能在心里狂殴她上千遍上万遍时的行为,就是吐槽,这是一个十分正义且美丽的词语。万俟婉清深信不疑。
从此她爱上了吐槽,以前那种怒气无处发泄想揍人的情况果然少了许多。
“妹妹有心了,”万俟婉清拉过万俟仪的手,不顾她僵住的脸,满是泥的爪子在她手上拍啊拍,“我母妃这个地方啊,常年就只有我一个人来玩,也没什么人气,妹妹天生凤体,此次前来走这一遭啊,必定能带来不少好运!”
万俟仪笑道,“姐姐谬赞了......”
“比如能让菜园子里的菜长得再旺盛些什么的!”
“......”
万俟婉清继续牵着她的手,忽然兴奋道,“呀,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林子里发现了几只野鸡,走,去看看,就算抓不到野鸡,说不定还能捡到几个野鸡蛋呢!”
万俟仪笑得勉强,“我就不去了吧......”
万俟婉清眉毛一挑,“妹妹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普通人家过的是什么生活吗?这捡野鸡蛋啊,就是其中一门必备的功课!还是说,”万俟婉清眼神忽然深邃起来,“妹妹刚才说的那些,是诳我这个姐姐的?”
万俟仪长睫微颤,看着万俟婉清,露出笑容,“怎么会,我随姐姐去便是。”
片刻后,两人回到了小屋,万俟婉清怀里揣着几个长相甚是喜人的野生鸡蛋,神清气爽,后面跟着头发散乱略显狼狈的万俟仪。万俟婉清安慰她:没事儿没事儿,多来几次,有了经验,抓起来就简单多了。万俟仪笑着应是然后问了洗漱的地方,万俟婉清想了想,抱歉道,“对不住啊仪妹妹,这里实在太过简陋,我和母妃又不在意这些,也便没有建专门用来作洗漱之用的地方......”
万俟仪听着她说得越来越不对劲,果然,下一刻,万俟婉清把她带到了......井旁,而且还十分热心地亲自打了桶水,倒在一旁的木盆里,又找来干净的衫布,准备亲自给万俟仪梳洗,万俟仪及时地阻止了她,万俟婉清奇怪地看着她,一脸懵逼。
万俟仪只是笑,一直在笑,“这点小事,就不劳烦姐姐了,姐姐也辛苦一天了,去歇着吧,妹妹自己来。”
万俟婉清眨眨眼,也不再强求,轻轻拍了拍万俟仪的肩膀,“那你慢慢洗啊,我先去做饭!”
万俟婉清哼着小曲儿往厨房走,小曲儿是儿时有个人教给她的,她很多年没唱了,今日天气晴朗心情甚好,竟然不自觉地就哼了出来。
万俟仪等她走远,转过身,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笑容,手里握着万俟婉清为她找来的衫布。井水清澈见底,倒映出万俟仪艳丽的面容,即便此时形容略不整洁,但她笑起来足以称得上倾国倾城。那刚打上来的井水似乎也怕惊了这个美丽人儿,一丝波纹都不曾泛开,完美地呈现了她的笑容。
只是下一刻,
那块因过度用力拧着而变形的衫布,被狠狠地砸到木盆里,溅起浅浅水花,也坏了那样一幅美人画。
万俟婉清哼着歌跳进厨房时,周妺正把一碗青椒下锅,见得她这副样子,皱起眉头,“婉清,你今日......那万俟仪怎会与你一同回来?你刚才所做的那些......”
万俟婉清赶紧一按她家母上的肩膀,“行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母亲您就不要操心了!您看你离开宫中这几年,我有闯一个祸吗?”
周妺还想说些什么,万俟婉清又是一推,把她推到灶前,“哎呀呀,再不做饭,仪公主可要饿着了!母亲,这重任就交给你了!”
周妺一敲她头,嗔怪道,“都十八岁的姑娘了,连做饭都不会,以后我看谁敢要你!你娘我当年舞刀弄棒还是被你外公逼着练了厨艺,你啊你!唉......”
万俟婉清咂咂嘴,“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娘你快给我示范示范吧!”周妺又是一声长叹,摇头。
不久,一桌普通的午饭出世。吃饭的过程中,周妺沉默不言,万俟婉清一直不停地给万俟仪夹菜,一边夹还一边讲解着这些菜的由来,什么林子里那些小动物就是行走的天然养料啦,什么刚才择菜的时候看见菜叶子上的虫子又长肥啦,那群蛤蟆又把菜园子当成它们家啦......万俟仪从头到尾就吞了几口饭,因为大米是周妺从市集上买来的,没毛病。
万俟婉清告别周妺后,和万俟仪踏上回宫的路途。万俟婉清充分发挥了她的话痨特性,一路上与万俟仪聊这聊那,当然更多时候只是她一个人在说而已,万俟仪除了笑,还是笑。二人不久便到了城门,万俟婉清吹了个口哨,一辆马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在两人面前停下,那车夫下车,单膝跪地,“参见三公主,仪公主。”
万俟仪眼睛眯了眯,万俟婉清一把拉过她手,“这是我问大哥借来的护卫,此行专为接我俩回宫,怎么样,姐姐我想得周到吧!”
大哥?万俟仪仔细打量着地上跪着那人,直到在他衣角看到了那个只有几个人才能认出的标志,这才收回目光,笑着和万俟婉清谈笑,然后出发回宫。万俟仪甫一进入宫门便说要先去见见李芜莲,万俟婉清的寒露殿与那宫门隔得并不是太远,几番推托之后,万俟婉清霸气地一挥手,让那护卫兼临时车夫送万俟仪去朝霞殿,而她则自己滚回去。
万俟仪同她道谢,和护卫一路往朝霞殿而去,与万俟婉清正好相背而行。万俟仪一直保持着笑容,然后转过宫墙那一刻,她猛然回头,笑容不再,眼里似含了无数刀剑利芒。
她森然开口,“谁派你来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