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都离你远远地,没钱的亲戚也离你远远地,有钱的亲戚帮你但是还是会笑话你。接受他们的帮助吧,但不接受他们的嘲笑。人生就像球赛,有赢有输,输得起,才能赢得回。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以成败论英雄。
出院后的第一站,并不是马上回到我的老家,而是到我北京的小舅家进行康复。我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回老家,但是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因为当时状态不太好,又还没到上学时间,不好向邻居交代,不好向周围的人隐瞒我的病情吧,不去多猜了,反正家人为我着想。
小舅家在顶层,并不是很大,三间房子,两间朝阳,一间向北,还有有个小厨房。没有客厅,只有一个小过道。妈妈和我睡一个房子,妹妹单独睡一个,舅舅打地铺睡在另一个屋子。舅妈不在,在外地出差去了。
在小舅家总体来说是挺快乐的,因为妈妈每天都会带我出去玩,出去吃好吃的,给我买很多新衣服穿。在小舅家,在北京,我玩过很多地方,故宫、颐和园、植物园、动物园、八达岭长城,好像所有的景点都玩过了。大约每隔一个礼拜妈妈都会给我买一件新衣服,那时是在冬天,妈妈给我买了好几件毛衣还有外套,我很高兴。但是其实我家并不富裕,妈妈做这一切就是想让我高兴,因为当时我吃着老药,副作用很大,医疗条件又是那么有限,所以,当时妈妈可能认为,我活不了多久了。也许,家里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还记得快要出院的时候,在医院里,有一个叔叔调侃的问妈妈,“你家娜娜这次看病得花你们家一两年的积蓄吧?”妈妈抹了抹眼泪,说,“咳,一两年,哪里一两年,将近半辈子的积蓄啊!”我听了,当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随之,是一阵后怕,这种病不知什么时候就又犯了,那我是不是就因为没钱住院看病疯跑在大街上,被人欺负啊?再说,我们家在中西部地区,当时人均年收入也就六、七千块,而我住院一个月就要花五千,前前后后加上在盛胜我一共住了9个月,住一次院四五万块钱哪?哪来那么多的钱啊?当时我并不知道几万块钱到底是什么概念?和多少劳动量的价值等同。只是知道我们家不可能再拿出那么多的钱了。
在北京玩了很多地方,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北京八达岭长城。站在长城之上,山脉之巅,看着它蜿蜒曲折,看着它坚固无比;一次次的担心它会被风刮倒,一次次的惊讶它的坚固无比。赞叹长城的雄伟,钦羡古人的智慧。不是自己亲自登上长城,就不会理解美国人为什么会这样评价长城:“伟大的墙”。是啊,我难以想象以当时的科学技术水平,单靠人力,怎么把这一块块石头搬上来,砌出来,这么平整,这么坚固。这需要多大的耐力和毅力啊。看到它,我真的惊呆了。我到现在还被先辈们的这种精神所感动。
当然,在舅舅家的日子,并不是总是快乐的。因为我发现,出院后的生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出院后的我和正常人还是有一段差距的。
首先就是药物的副作用——便秘。由于冬眠灵有很大的镇定作用,除了会嗜睡流口水之外,还会引起便秘。刚出院的时候,因为吃的时间不是很长,倒也不是多明显,但到后来,问题越来越严重。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要蹲坑蹲上半个小时。小舅家的马桶是坐便器,有时候为了用上劲我干脆就蹲在坐便器上,两手抓住水管用劲。每天,都要弄到我筋疲力尽为止。后来的一段时间,情况更糟。我每天都要用手指去抠,把它抠出来,很恶心的,还要流一大摊子血。我哭了,越想越伤心,感觉这种情况很糟糕,想想自己会变成这样,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但到底什么滋味却怎么也说不上来。这种身体上的不适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月,情况开始好转,好像神经系统已经适应了这种药物,渐渐地有所好转。
除了躯体上的痛苦,还有一件事很让我头疼,那就是——我看不进去书了。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看书的时候,书上的东西对我来说很难懂,要看上好几遍,才知道个大概。还有,只要跟我说的事情转身就忘,我的记忆好像停住了,只记得过去的事情,新的事物一点也记不住。你刚才跟我说的话说的事情,一转身就忘了。我现在是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傻子。我当时并没有“傻子”这个意识。也许是这个词太悲惨了,我实在不能面对它。但是,不想面对也得面对,不敢面对也要面对,不能面对也必须得面对。这感觉就算用尽所有的词汇都说不尽它,它就像一把刀子,不停地在你心口划,疼痛难忍,却不能叫,不能说出口。因为,你就是个傻子——不能自理,不能自立,没有尊严,没有人权,低人一等,被人另眼相看。别人的歧视是正常的,别人欺负你也是正常的,就连别人侮辱你的人格它也是正常的——因为在他们眼里,你根本就不是人。比起身体上的不适,精神上的折磨和周围的压力让我不能呼吸。
我走在大街上,时不时转过头来看我的人们的异样眼光让我感到不适,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你得接受,而且不能生气,你如果生气了,打人了,大哭大闹,别人会以为你情绪不稳定,会再一次的把你送进医院。所以,只有一个字,忍。忍不住,也不能哭。因为一哭,妈妈会以为你抑郁又犯了,又会带你去看医生,你又得住进那个监狱一样的医院。
其实外人的歧视你还可以忍,但是亲人,你周围的人,和你在一起生活的人歧视你那就不是忍能解决的事情了。
记得在北京住院的时候,小舅妈来看我,我当时有妄想状态,幻想自己是佛。我说,我的脸圆圆的,手指下粗上尖,就像佛祖一样。我给病友们都说了,然后医生说我有妄想。正好小舅妈也来看我,她也是个医生,但是不是精神科的。她问我,“你为什么说自己是个佛啊?”我说,“因为我的脸圆圆的,手指下粗上尖,就像佛祖的手指一样,所以我是佛。”小舅妈又说了,“那佛祖吃东西吗?”我说:“不吃。”然后她又问我:“你吃东西吗?”我说:“我吃。”“那你还是不是个佛了?”“不是了。”周围的人笑了,异口同声的说,“你小舅妈真厉害,比医院的医生看的都好,你小舅妈做什么的啊?……”我笑了笑,“我小舅妈是医生。”后来,舅舅探望我的时候跟我说,“昨天你小舅妈回家跟我们说了医院里发生的事情,你妹妹素素说,看病看到精神病院里了!”我当时说不出来的滋味,那是讥讽,歧视,还是嘲笑。虽然我原谅了他,我的舅舅,但是这确实是我必须面对的事情——歧视。
后来我回到了家乡,周围的邻居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很少跟你说话。如果你想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会把脸侧过去,装作没看见,然后就是用那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你,叫你很不舒服。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我习惯了那些鄙视的眼神,习惯不和人说话,不和外界交流。每天不说话,一个人静静的呆着,想自己的事情,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还有一件事,是我后来听说的,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酸酸的。我发病的那天晚上,爸爸妈妈竟然被房东半夜赶了出来,就是因为我得了精神病,疯跑在大街上。异乡,半夜,两位老人,自己唯一的女儿还在医院,就这样,手挽着手,面面相觑,四处观望。凄凉的心情可想而知……还是爸爸有主意,找了我们学校的校领导,才勉强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6月份的古鼓,潮热的厉害,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吹着空调,而我的父母,两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却要在这里度过……后来的事情我就只能靠想象了,可能是因为父母实在受不了古鼓的天气,才在我住院后的一个月后带我去天天看病。
因为当时人们对精神病的认识有限,所以自从我得病后,家里人都把这事归结于妈妈,说妈妈把我带成这样了。每次去姥姥家,舅舅姨妈们就会把妈妈训斥一通,说妈妈的教育方法有问题,然后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就好像我是不良少年。我现在不敢想象当时妈妈身上的压力有多大,只有妈妈每次哭红的双眼和留下来的鼻涕,那种神情,那个神态,那张脸,在我脑海里一直徘徊。
妈妈家的亲戚对我们还是可以的,虽然因为认识的有限对我们的态度没有想象中的好,但是还是愿意出手相帮的。自从我得病后的那天起,舅舅姨妈们还是很关心我的。给我买好吃的,给我买好看的衣服穿,还给了妈妈一些钱,只是唯一要忍受的是他们的教唆。
爸爸家的亲戚态度就很一般了。刚得病的时候,说我们家一定是干了什么坏事,老天给的报应,后来好一点的时候,他们又教唆爸爸跟妈妈离婚,反正他们觉得我得病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恨不能早点跟我划清界限。
除了在医院里进行的封闭式的康复训练外,出院后,我也还坚持社会功能的恢复。在小舅家,我的康复训练的任务就是扫地和洗碗。这本来是很简单的劳动,但我却很难做好。为此,我的信心也遭受到了打击。因为我发现出院的我和发病以前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动作迟缓,反应迟钝,说话慢慢的,走路慢慢的,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动作迟缓,反应迟钝,这些变化我根本不能接受。想想以前的我,我气得哇哇大哭起来,“为什么我会得这样的病?为什么我要吃药?为什么老天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服,我不服!!!”
“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开始回想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