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非就是健康、学业、工作、恋爱、家庭,我们先排排他们的顺序。首先是健康,然后有学业、工作,然后有爱情、婚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把自己的生活理一理。健康,学业,等等都处于什么一个状况,是什么约束了你的发展,突破口在哪?如果失去健康,那先恢复健康再说……
从古鼓出来,我踏上了去天天的火车。一天多的时间,我来到了天天医院。
接我的是我的小舅。出了火车站,我看到了小舅,我照常跟他打了声招呼。小舅见了我,先是一愣,眼神里充满了异样和惧怕还有疑惑的神情。大概两秒中以后,他故作镇定对我笑了笑。于是,我把一路上都低下的头抬了起来,对他笑了笑。但是很快头又低了下去。因为余光告诉我,我还是和以前不一样的。我把眼神不自觉的专注小舅,不敢环顾四周,但是余光的感觉让我害怕,于是,我还是又低下了头。
我们就这样坐上了前往天天医院的的车。不一会,我们就来到了天天医院。我被领上了楼,我记得很清楚,楼梯的右侧是走廊,他把我领到了走廊的旁边。安慰我说,你就是长期把烦恼憋在心里,日积月累,就成这样了。不用担心,让医生给你调调药,吃上药,一到两个月,就可以恢复正常了。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有了一丝的甜意。已经好几个月了,我第一次笑。
走廊的旁边有两扇门,两扇门紧紧地锁着,从外面看,像是药房的门。过了一会,一位年龄稍大点的男护士走了过来,舅舅向他点头示意。于是,门打开了,我被拽了进去:里面是沙发和茶几,还有几盆花。我原本以为那是医生的房间或是病房之类的,可是,门打开之后,又是一道门。我有点诧异。然后那个男护士拽着我的胳膊,打开了另一道门。于是,我被推了进去。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护士姐姐,年纪看起来和我相仿,穿着粉红色的护士服,笑盈盈的。“你好!来,带你参观一下病房。”她挽着我的手,一一介绍,“这里是卫生间,这里是护士站,这里是病房,这里是活动室,这里是洗漱室,这里可以洗澡,这个楼梯的下面是一个小花园,每天吃完晚饭后开放。每周星期四家属可以在小花园里探视。”“地方真大,环境确实比盛胜的条件好。”我心里感叹道,
“这里是男女混合病房,病房里有规定,男女病房不能相互串门。”护士姐姐继续说道。“嗯。”我轻轻应了一声。“你挺乖的。”护士姐姐说。
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发生在洗漱室里的事情,那就像一根刺,扎进我的心里,扎进去很痛,拔出来更痛,让我久久不能忘怀:洗漱室里有一面大镜子,下面是水龙头,就像大学里的洗衣房。“你可以照照镜子,梳梳头,洗洗脸。”护士姐姐说。我抬起头来,瞥了一下镜子里的我。我惊呆了,我的眼睛!!!好可怕!!!没有神,看不见瞳孔和眼白,浑在一起,黑黑的,一圈一圈,很难形容是什么样子,总之,很怪的眼神。我不敢再看第二眼。“这就是传说中疯子的眼神吧?”我想。“怎么会这样?我真成了疯子?怪不得大家的眼神都怪怪的。”我来不及伤心,来不及感叹,只觉得很恐怖,是自己把自己给吓住了。于是,我拽着护士姐姐的胳膊,把她拽出了洗漱室。
“这是你的病床,这是你的主管护士,他叫马麻。”护士姐姐指着一张床和床头的小卡片说。“这是饭碗,一共两个,筷子等吃饭的时候发,饭堂就在外面。这床底下是脸盆。”护士姐姐一一介绍道。“如果没有其它事,我要回去工作了。”“好的。”我对她笑了笑。
我躺在病床上,想起刚才在洗漱室里的那一幕,久久不能忘怀。镜子里的那个眼神,就像一根绣花针,我每想一次,就扎我一下。那个眼神,像个影子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徘徊,于是针也在我的心口划来划去,直到麻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就这样,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只听见外面一阵嘈杂。我被吵醒了。大家拿着自己的饭碗往外走。我于是也跟了过去。原来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我终于打到了自己的饭。我这才知道了病房的大体情况。整个布局像一个“中”字形。中间是长长的走廊,走廊一头是病房,另一头是护士站。饭堂夹在中间,两边是病房和护士站。饭厅还行,不是很大,大概能容纳0个左右的人吃饭。饭堂两旁整齐地摆放着桌椅。饭堂的一边有报纸和黑板等娱乐设施。
吃完了晚饭,我跌跌撞撞的回到了病房,就感觉自己双脚像是踩了棉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路的,我还会走路吗?我躺在床上,眼泪依旧在流,很久很久……突然有一个词,在我脑海里闪了一下——“疯子,我竟然是个疯子。我是个疯子,我现在变成了一个疯子……”眼泪终于哗哗的流了下来。“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是个疯子呢?我接受不了啊,我怎么可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呢?我真的接受不了啊……”我抱着头,蜷缩在床头,大声痛哭起来。刚才的那一幕,不停地在刺激着我的心,不间断的,甩也甩不掉。
我不知哭了多久,也许是哭累了,还是嗓子哑了,出不了声了,还是……总之,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入院后的第一个晚上我没有睡好。与其说没睡好,其实压根就没睡。“疯子,疯子,疯子……”这个词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反复的出现,反复……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满脑子的它,足足持续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起的很早,不仅没有睡意,反倒是很精神。我开始吃药,从进医院的第二天开始我就开始吃药了。吃的药和在长沙的不一样,在长沙是紫色的长粒药片,这里却是白色的小圆片。我知道我换药了。但吃的什么药我却不知道。我问过护士姐姐,但是她们没有告诉我,只是让我乖乖吃药。
住进了天天医院,我开始绝望,我真成个疯子了,“疯子是什么?被人歧视的人。被人骂的人。”因为那个时候大家对精神病的认识还很有限,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得病是件很丢人的事情。于是,下意识的我倒是喜欢吃药起来,因为我有不想活的念头了。反正都是一死,怎么死都还不一样。
刚开始那个星期发生的事情我一点也没记住,因为我根本没有心情去理会周围的事物,在我的脑海里始终徘徊者两个字——“疯子”。它一遍一遍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触痛着我的神经。我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疯子!疯子!疯子!!!我现在是个疯子!!!!!”我想自杀,但是找不到自杀的工具,:“干脆让药给毒死算了!”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刚开始的一个星期,除了吃药,吃饭,我都躺在床上,不知道干些什么,也想不来干些什么。我躺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我懵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想不出来。甚至连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都没有意识。我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长时间,我渐渐有了知觉,感觉,触觉。
我躺在床上,开始用自己的五官去感触周围的一切。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发生的原因、经过、结果;健康、爱情、家庭;工作,学习,生活;金钱,爱情,婚姻……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只是机械的记住了这些小学死记硬背下来的几个词语。我伸开双臂,张开嘴,深呼吸。我在哪?手臂首先触碰到的是床沿,原来我躺在床上,发生什么事了?我坐起来,环顾四周:一间病房,8张病床,被子枕头很是整齐。每张病床的床单上都印有“天天精神卫生中心”的字样。
“精神卫生”,我看了很久,心里一阵酸楚,说不出什么滋味。我定了定神,向窗外望去。
窗子就在我床的旁边,窗外有棵大树。透过树枝,蓝天,白云依稀可见。夕阳的余晖透过树枝,洒向玻窗,映照在病床上,很是温暖。风吹树叶,沙沙的响。
天天精卫中心,傍晚,病房,8张床,我一个人。就这些了。直到吃完晚饭,我的脑子里还是这几个影像。
夜晚,我躺在病床上,开始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我抱头痛哭起来。我说不清楚,想不清楚,从品学兼优到疯子,从貌美如花到“洗漱室”,这中间发生的事情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这样的反差我怎么也接受不了。我的心情跌到了低谷,疯子,意味着什么?除了身体上精神上的折磨,还有外界的很大的社会压力。“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呢?是什么?是什么让我有这么大的变化呢?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老天在惩罚我吗?”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了,一点想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知道从品学兼优到疯子,从貌美如花到“洗漱室”,这样的反差我接受不了,疯子的事实我无法面对。
就这样,我哭了很长时间,直到欲哭无泪,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活,还是不活;死,还是不死。这样的选择又一次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斟酌着:活,要面对治疗上的风险,经济上的压力,社会歧视的压力,死,毕竟自己以前是那么的优秀,还没活几岁,还没成家,就这样死了?……我想不下去了,哭了起来——即使没有眼泪,即使没有声音,就这样哭起来了。
人的生存欲望是很强烈的。即使进退两难,即使身心俱惫,还是想活下去。“活下去,我要活下去。”经过了几天的纠结,经过了思想上的斗争,我决定要活下去。于是我开始想方设法的活下去。
我的脑子很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理不出头绪来,我现在还拥有什么呢?需要解决的问题都有哪些?这些问题轻重缓急怎么分类?应该解决的首要问题是什么?把首要问题解决了,一河水就开了。
我还拥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了,就连身体都没有,自己都变了。我列了一张清单,分门别类。健康、爱情、婚姻;人常说,健康是1,其他的都是后面的是0;只有有了1,后面的0才有意义。所以,首先要把病治好才是解决的首要问题。这病怎么治?又治不好。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就只记得这么多。因为就是现在回想起来,心情沉重的连想的力气都没有。
“先想办法出院吧!像正常人一样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大街上行走。”我这样想。于是,我积极的配合医生治疗。
副反应比我想象的可怕多了,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副反应。现在想起来,就像在大雾天登黄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看不到,黑灯瞎火的就那样不知怎么的就过来了。
在天天医院一共换了几次药我忘了,记得第一次的那个药,我吃完后身上就发冷,发抖,持续每次持续大约半个小时。8月份的天天,怄热怄热的,但是我每次吃完药后就觉得很冷,盖着毛毯,浑身发抖。我不知道是什么状况,找护士姐姐,护士姐姐给我量完心跳和血压,都没什么大碍后,就走了,什么也不处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病床上发抖。一连发抖了好几天,麻烦了护士姐姐好几次后,护士姐姐“习以为常”了,就再也叫不到跟前来了,因为她很忙,整个一层的病人也就是两三个护士照应。
我躺在病床上,冷气再一次的袭来,感觉很冷,接着,周围的一切都听不清楚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仔细认真的呼气吸气,确定自己还活着。突然周围的空气好热好热,被子里滚烫滚烫,懒得伸手,懒得伸胳膊,接着就是发抖,感觉自己像是在发烧。我好害怕,眼泪顺着脸颊流出来了。我望着窗外,看看绿树,看看蓝天,我最勇敢,我最坚强……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感觉渐渐正常了,这才缓口气来。就这样,持续了整整两星期。
这个医院和盛胜医院不太一样。在盛胜,我住的是女病房,整个一层都是女的;而这里是男女混住。整个一层楼有男也有女;在盛胜,我们穿一样的统一的病号服,粉红色的花布做的,很好看。在这里,只要穿病号服的裤子就行,花纹是竖条的。上身可以穿自己的衣服。我觉得这样很好,可以根据每天的心情换衣服,如果整天老穿一样的衣服,会感到很不舒服,而且还是精神病人的特制服。
医院也是全封闭式的,楼底下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有树,花,草,还有篮球场,羽毛球场。还有一个娱乐室,里面有钢琴,围棋,象棋,舞厅。如果你愿意,可以在里面跳舞,唱歌,下棋。
听起来还不错,不过时间呆久了,也会觉得很闷,很闹心。每天就那么几个空间,那么几种娱乐方式,时间长了,真的很闷。
有一个大叔,是天天某菜市场的承包老板,大家都调侃的叫他“李三”。有件事情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一天早晨,他穿好衣服,擦亮皮鞋,跟我们说他今天可以出院了。我们面面相觑,很是诧异,因为他还穿着病号服的裤子,只是比平时多换了一双皮鞋。我们问他,“你怎么出去啊?医生同意了吗?”他说,“医生不用同意,一会我兄弟来接我,把我架出去。管他同意不同意。”我们哈哈大笑。原来他是在这里呆烦了,才会这样想。
每个星期四是探视时间,地点就在楼下的小花园。刚开始,爸爸来过几次,后来就回老家上班去了。所以,我基本上每个星期看到的是妈妈和舅舅。一看到妈妈和舅舅,我都会想到出院以后的生活,憧憬着。出院以后,我都要面临什么问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歧视,我对舅舅说,我害怕出院后大家歧视我,舅舅跟我说,美国人不歧视,将来也不会歧视。“将来?美国?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有多远?十年?还是二十年?”我不敢想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下一个想到的就是学业了。我想好好看病,尽快看好,尽快回到学校完成学业。(因为我办了一年的休学)像医生跟我说的,调好药,我就可以去上学了。再多的就没有什么了。毕竟那个时候还小,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我的临床是一个大姐姐,比我大两岁吧,一个大学生,那时上大三,和我一样,休学来看病的。她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几,身材也好,人也长得漂亮。她比我住院早,我刚进医院就见到她了。听别人说,她是大连理工大学的高材生,年年拿特等奖学金,人长得漂亮,学习也好,就是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人际关系没有处理好,遭了周围女生的妒忌什么的就发病了。大致情况就是这么多,我也是听说的,没有怎么问,毕竟这也是人家的伤心事。
一天下午,我正在走廊里散步,路过自己病床的时候,不经意的向我的病房里望了望,阳光透过玻窗,懒洋洋的撒在病床上,照的人耀眼。突然,我看见一个人用病号服的两个袖子绑在暖气管道上,吊在那里。我先愣了一下,像是在看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愣了一下。然后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确是有个真人吊在那里。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大姐姐。当时我吓都吓死了,急忙大喊道:“有人上吊了!有人上吊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上吊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起来。护士听到我的叫喊声,连忙跑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个大姐姐从暖气管道上抱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上吊,以前也只能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情节,就算现在想起来,记忆也是模模糊糊的,像在梦境里一般。
因为她有了自杀行为,所以医生要求她的妈妈来到医院做陪护。过了几天,她妈妈就住进来了。她妈妈长得也漂亮,东北人,个子高高的,圆圆的脸,长头发,穿着真丝的职业套装,很有气质,而且风格也是我喜欢的类型。我现在还记得她妈妈给我的鼓励:“看看蓝天,看看大树,你最勇敢,你最坚强!”也就是因为这句话,在我药物反应最厉害的时候,我挺住了;也就是因为这句话,让我顺利出院,逃过了得病后的第一场劫难。此外,她妈妈还会说些逗人开心的话,常常惹得我和她哈哈大笑。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那个大姐姐受不了医院的管理模式,和她妈妈出院了。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她们的消息。直到后来,听病友们聊天,才知道她们的情况。原来出院后,她们住在天天的一个出租屋里,进行门诊治疗(门诊治疗不用住院,不是封闭式的,比封闭式的住的舒服)。可是,就在一次她妈妈出门买菜的时候,她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死是活……这是我后来听病友们聊天说到的。听了她的故事,我一方面替她惋惜,真的好漂亮,真的好聪明,又是花季少女,就这样消失了,真遗憾,咳……;另一方面我又为自己庆幸,觉得自己确实很“幸运”,还呆在这里。还有,是我住院个月以后才体会到的,她受不了这里的种种“虐待”,“逃”了出去,才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这里的生活很单调,也很无趣。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7点吃早饭,7点半吃药,8点医生来和你聊天,看看你的状况,聊聊你的病情。中午11点吃药,11点半吃午饭,然后是午睡,你可以从一点睡到三点。中间两点的时候护士姐姐会给你量次体温、血压和心跳。下午四点通往小花园的门就打开了,一直开到晚上八点。六点的时候,会通知你吃晚饭和吃药。日复一日,就这样重复着。
早饭每天都是牛奶和鸡蛋,午饭按星期为周期变换着。我记得星期三会吃炒饼,星期四会吃虾,星期二是鱼排,星期天是杂酱面,还有烧茄子等等。晚饭就是稀饭馒头,很正宗的北方饮食,不像在古鼓,顿顿都是米饭。我最喜欢星期四,因为这天不仅能吃到虾,而且是家属看望的时间,每到这个时候,妈妈会带来很多好吃的零食。同时,我也有了和外界正常交流的机会。
有一次,还是小舅舅来看我,一个女病人对小舅说:“咳,你真帅!”。我小舅礼貌的招了招手,说了一句。“你好,谢谢!”。其实我小舅长得不好看,这样的回答让我感到很诧异,因为如果放到往常,他肯定会很生气,但是今天的反应,让我感觉到,我被推到了一个群体,一个受人们异样眼光关注的群体。这天,我第一次感到了我和以前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几星期后,舅舅又来看我了,给我聊起家里的事情。“你小舅妈说,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一个人说过你长得好看。最后说你长得帅的,倒是一个精神病。”说完后,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这里面,包括我的亲妈妈。我笑不出来,感觉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别人娱乐的谈资,不仅仅是笑柄。看到周围的人这样笑着,如果你不笑,那就说明你有问题。所以,最后,我也附和的笑了笑,但心里确是酸楚楚的。
在医院里住的不仅仅是我们这种精神上有残疾的人,还有厌食症患者和酒精依赖者。(酒精依赖实际上就是酒鬼,他们来这里戒酒。)
厌食症比我们精神病可怜多了,只是他们不受歧视罢了。因为当时还没有研制出治疗厌食症的有效药物,所以厌食症只能保守治疗。治疗厌食症的方法是:护士姐姐每天会监督他们吃东西,除了一日三餐外,每天下午四点会加一次餐,并且每次吃完饭都要绑在床上两小时,为的是不让她们运动,避免消耗多余的脂肪。如果他们不听话,不吃东西,就会被使用一种很极端的方法,具体名字我忘记了,就是用一根橡皮管子从口腔插进胃里,然后通过管子向里面灌半斤的牛奶。这个很难受,一般做过这种“治疗”的厌食症患者都会乖乖听话吃东西。我见过最严重的一次,是一个高三女生做完这种治疗后大口大口的吐血。其难受成度可想而知。此外,他们每天都要打吊针,小瓶子的脂肪乳。脂肪乳是白色的,像酸奶一样。这个比起来,算是好受点了吧。
英英妹妹今年16岁,上初三,就是一个厌食症患者。刚来的时候,脱下衣服都不敢去看:骨头很明显,脂肪很少,皮肤都快成透明的了,透过皮肤,不仅血管清晰可见,就连血液的流动都能看得到。有两个字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活鬼。我跟她一起洗了一次澡,她搓澡的时候我都害怕,害怕她把皮肤搓烂,然后血管中的血流出来。我半晚上没睡着觉。只要想起她的身躯,我就吓得半死。
我在医院,前前后后见了5个厌食症患者,她们都是女生。年龄最小的16岁,最大的岁。他们都是因为减肥导致。他们觉得自己很胖,所以要减肥。慢慢的就得了这种病。有一个从山西来的小女孩,上高三,考上北京邮电学院,报道那天,学校老师嫌太瘦,说是治好病了再来上学。于是就来到了这里。他也是同样的治疗方案:监督吃饭,然后灌胃。在灌胃后的第一个星期四,她爸爸来看她,那个撕心裂肺的哭声,叫人听了心酸,就连他的父亲的眼也湿润了。后来,因为长期不吃东西,消化系统不好,一次又灌了那么多的牛奶,她得了阑尾炎,拉肚子。本来就很虚弱的身体,哪能经得住那样的拉,于是,他被转到了天天五院。医生说他的身体情况太差,开了刀怕伤口没有办法愈合,另一方面又不吃东西。于是,在转到天天五院的两星期后,她离开了人世。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也许就是那天在花园里她爸爸看望她的那一次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到今天想起来还萦绕在我的耳畔,印记在我的心里。
还有一个大姐姐,是北京航天航空大学的大学生,我见她住院的时候她已经是第四次住院了。她妈妈本来已经放弃她了,但是她爸爸心软,又把她送来了。她家里已经没有钱了,于是她来医院做义工,就是给医院打扫卫生,不掏住院费,只出药钱。我见过她的,虽然很瘦,颧骨高高的,但是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标志的五官,轮廓依稀可见。据说她刚上大学那会是110斤,(其实也不胖)后来大二的时候和男朋友分手了,就开始减肥,直到现在这个样子。我们都替她感到惋惜,但是病已经得了,也就没什么办法了。
不知是为什么,精神病人都很聪明,没事的时候还在一起下棋,聊天。跳健美操。我记得有个叫播博的男的,40岁左右,人很聪明,没事的时候跟我们在一起对对联。他给我们讲什么“老虎联”,就是把联子排成一个圆环,不论从哪两个字中间劈开念,都是一对对联。我很清楚的记得,他很喜欢这个,跟我们说了好几遍,每次跟我们聊天的时候都要说起。
在这里能找到一个喜欢的人谈恋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因为这里的生活太无聊了。没有自由,没有活力,没有生气。整天就是吃饭、吃药、睡觉,日复一日,不停的上演,机械的重复。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里,我还遇到了北贝君。
他跟我一个姓,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舞曲开始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被邀请,他邀请了我,于是我们就认识了。他和我不住一个病区,我住三楼,他住二楼,认识他以后,我天天都盼着每天下午小花园能开,见到他,然后和他一起跳舞。这是我在住院期间唯一一件有过盼头的事情。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就互留了电话,准备出院联系。我很高兴,现在想起来,那是在医院里最快乐的时光。
突然有一天下午,我照例下了楼,来到小花园,但是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我急了,跑遍了所有的地方,找遍了所有的角落,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上楼的时候,我问了二楼的护士姐姐,护士姐姐告诉我,他已经出院了。我失望的走开了。后来我出院了,在舅舅家还打了几次电话,刚开始还是他接,后来就变成一个阿姨了。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医院里的生活不仅仅是无聊,而且还有焦急的等待以及最后的无奈。
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不记得我换了几次药了,只记得每次换药的时候,都希望它是最后一次。但是,每每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吃了很多药,可就是控制不住病情,我很急,也很烦,都快失去了信心。但是,这是治疗的必经阶段,每一个康复的病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以当时的医疗水平,药物还不够发达,不仅仅副作用很大,而且很难控制病情,而且我的病情又很复杂。一会躁狂,一会抑郁,又有点分裂。所以医生很难用药。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不合适。并且我的身体也很敏感,经常会出现血压低、心跳慢的症状,所以很烦人。一次次地换药,一次次不良反应的出现,又一次次希望的破灭,又一次次的克服恐惧,继续治疗。
我记得出现的副作用中难受的就是便秘了。大便干燥,每天我都要蹲在厕所半个小时以上,如果大便没有出来,就要吃芦荟胶囊。有一段时期我每天都要吃那个药。有一次我忘了给护士姐姐要这种药吃,第二天就出现了便秘,一直持续了两三天。我很难受,一身汗一身汗的往出盗。我感觉我快憋死了。护士姐姐给我了一瓶开塞露,是那种很大的那种,管子特别长,可以伸进去好里面的那种。我不想用这个,因为会很痛,但是当时的情况又不能不用。我忍着痛,把管子戳了进去,刚开始流出来的是血,戳一下就痛一下,然后就流血,我咬着牙,忍着,坚持着。我也不知道痛了几次,流了多少的血,总之,最后,大便终于出来了,可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腿脚麻木,走也走不稳。
1月1日是我的生日,这天我满十八,成人了。想起初中时代,每周一早上会升国旗,然后就是学校组织的成人礼宣誓。那个时候,我看着那些大姐姐,大哥哥举起右手,向党旗宣誓,很是神圣,憧憬着自己的十八岁也要那样。但是,一切不尽人愿,我根本不会想到,我怎么会想到,我的十八岁,我的成人礼竟然是在——精神病院。这意味什么?我不想去想,但是,傻子都会明白。这一天,我成人了,成为一名精神病人,这个社会上的特殊群体中的一员。我欲哭无泪,根本没有意识到以后的日子我将要面对什么,将要受多少罪,将要克服多大的困难。反正我是知道,别人的十八岁,独立自主的开始;我的十八岁,人格的歧视,疾病的折磨,漂泊的生活,无助,无奈……这一切,像泰山压顶一样空袭而来,还来不及反应就把我打倒在地。
出院前吃的最后一副药是冬眠灵和氟西汀,那个药不仅使我的眼睛恢复神采,还让我获得了自由——出院。但是,我却遭受了现在想起来都很难受的折磨——打针。冬眠灵本来是打肌肉针的,那个针打了之后先开始是猛睡,刚开始的一个月,我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不到一个月,我就胖了5斤。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症状渐渐消失了。不过我的血压又开始低了,心跳慢,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医生告诉我,让我不要走动,躺在床上静养。这样又持续了一个月。第三个月开始,我的屁股就开始硬了,打针都没有痛的感觉,是麻木的感觉。我忍着,因为这也是逼不得已的选择。直到有一天,突然感到痛的感觉,原来是护士打针的针头歪了,屁股划烂了,流血了。于是,这个药就不能在这样用了。于是,我开始口服,又两个星期过去了,我的眼睛重新恢复了神采,我快要康复了。我十分高兴,哭了。
过年了,我还没有出院,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将近9个月。这九个月,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就像蹲监狱一样。焦虑,无奈,充实着我的心。看来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我开始考虑我的未来:谋划新的生活方式,争取生活过的充实、有趣。于是我开始参加各种康复运动:跳健美操、下棋、看新闻等等。刚开始做这些还耐不住性子,坐立不安,做什么都做不久,而且心烦的很,正常人可以做一个小时,我坚持十分钟都觉得困难,特别的烦。我努力克制自己,可还是烦。那种烦就像毛毛虫,充盈着你的心,血管,脑子里,你会很烦,很燥,但是又很无奈。你能做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忍耐。有时候我烦得要死,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是现实又很无奈,你还得那样坐着,那样站着,那样照旧生活。我真想去死,因为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但是,为了活命,我努力克制自己,忍耐着。后来,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每天早上按时起床,然后认真洗漱,吃饭,吃药,和医生交谈,午睡,下楼跳操,跳舞,下棋,晚上洗澡,睡觉。我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打算在这里就这样住下去了。
突然有一天,医生告诉我,可以出院了。我不能确定我当时的感觉——高兴,还是难过。但总体是高兴的吧,应该是高兴的吧。
终于,我实现了我发病后的第一个愿望,出院,获得自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