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如泣如叹。
兵分两路,开始下山。
狼狈坐在一只太狼身上,率领全族南下,寻找安全的栖息地。
长苏与紫琰,身后跟着小白白,准备一路向北,前往狱法山。
渐行渐远,很快就再也见不到彼此,可是那酒香未散,那故事未冷。
山顶风大,“霜雪”已散入四方,黑山依旧,仿佛还是原来的模样。
“哥哥,这样走的话,是不是太慢了,我们为什么不再御剑飞行了?”随着体内灵力的增多和修为的提升,紫琰于刚才闭关调整,并恢复成了十六岁的模样,更加娇媚可人。可是她并不喜欢这样,因为变大后,哥哥再也没牵过她的手。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长苏揉了揉有些晕眩的头,似是颇有醉意。
紫琰呆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了小白白。
小白白当即会意,瞬间巨大化,表现得非常乐意。
长苏却看着紫琰,道:“要不你来御剑吧!”
小白白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往日倒没什么,今天坐在上面不吐才怪。
紫琰当然不会拒绝,只是并不会御剑,长苏便说要教她。
紫光烂漫,袅袅生烟。
长苏看着紫烟剑,突然间想起了什么。
看到哥哥似有所思,紫琰柔声道:“这便是当初哥哥送我的礼物!”
一千年前,长苏于昆仑山上,发现一柄紫金宝剑,便送与妹妹防身。妹妹很开心,虽然昆仑山上几乎没有危险,但还是随身携带着。说是一件兵器,却更像是一件饰品。
紫烟剑看不出是何品阶,但能出现在昆仑山,当有神奇之处。千年来,和紫琰相生相伴,似血脉相连,且心意相通。从历次表现出的异象和威力,紫烟剑被定为一件上品灵器,但琼月尊者曾私下对紫琰说,它的品阶和威力绝不止此。
紫琰很聪明,长苏只是稍加指点,她就掌握了御剑飞行之术。
紫烟剑幻化成一叶扁舟,载着两人一兽穿云而去。
只是风云激荡,翻涌之势比滔浪更甚,且紫琰明显经验不足,因此御剑飞行时一停一顿,异常颠簸。
长苏还是吐了,吐得很厉害。
但吐得不止他,还有紫琰本人,以及小白白……
狱法山。
刚落了一场大雪,大地一片纯白。血色被覆盖,腥气被吹散,几乎看不出这竟是一片战场。
半空中有一朵含苞未放的莲,冰清玉洁,超凡脱俗,那便是法阵,窫窳正被封印于其中。莲下是荷叶,排列没什规则,数目并非恒定,大小亦是不一,但都围着莲花。每个荷叶上盘坐着一个人,看似闭目养神,其实都在专注施法稳固法阵,不使窫窳逃脱。其中两个荷叶最大,且高些,周围的光芒也最盛,那叶上的两人便是当今世上唯二的合道境高手,昆仑和蜀山的两位前辈。其余荷叶上则是来自人妖两族中懂法阵的修道者,不限修为和人数,尽一份力就好。
下雪的时候,世界总是格外安静。
那朵莲,一动不动,仿佛是冰雕。
萧木离讨厌下雪,因为每当下雪,他都感觉异常的寂寞、空虚、冷。
因此,他从荷叶上走了下来。属于他的荷叶渐渐败了,不属于他的雪花纷纷扬扬。
少了一个人、一份力量,法阵有所减弱,但却影响不大,因为维系法阵的力量本就远超所需的力量。多一份力量,更保险一些罢了。
不过,还是马上就有人立即补上了萧木离的位置,一片新荷叶又亭立于风雪之中。
这些天里,人来人去,仅靠着一份自觉、一种责任,法阵运行良好。
当然,真实状况并不乐观。有时候,窫窳折腾地太厉害,这些天里,已损失了不少人手。
仅拿单狐山妖界来说,前前后后来此参战的人,还虚境以下全军覆没,就连琼月尊者、幽烛尊者和重光长老这些还虚境之上的高手也壮烈牺牲!有些是死于窫窳之手,有的是牺牲在阻击窫窳援军的战斗中。目前依然在这里坚持战斗的,除了萧木离,仅剩下阿狸、薰芳和雁寻双。此外还有位北岳护岳神将湥之后裔、北岳山鮨鱼一族遗脉的湥南,但他只能算是妖界的邻居,并非妖界中人。
阿狸是七天前来到这里的,当时一同来得,还有十二位化神境的妖界高手,其中八位是妖盟成员,另四位则是妖界的居民。
与长苏分别后,阿狸带领众妖回返,一路上找回不少失散的妖族,之后在破败的单狐山上,就地召开了一场大会,商量以后的去向。一番激烈的争吵后,最终决定兵分两路,所有的青少幼妖族及化神境以下的老辈妖族迅速南下,寻找新的安居之所;其余妖族则继续北上,去狱法山参战。当然,南下的等安定下来,也需要在后方坚持战斗。
告别,悲伤而沉重。
双方,摆摆手,说声珍重,轻轻转过身,两三个回首后,或许就再不相见……
北上的人只有十三个,不是很多,但在夕阳下,影子很长,仿佛远到天涯……
其实,这十三个看似伟岸的背影里,藏着各种心思,即使在决议被通过之后,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坚决同意北上,有犹豫不决的,有无所谓的,有心里不愿的……
结果,或许是从众心理,或许碍于脸面,或许是被逼迫着,还是殊途同归,即使这是一条不归路!
所有的战士,不论是因何走上战场的,也不论表现的如何,只要战斗了,就是英雄!
当初始终支持丹华长老,与阿狸对抗的沧鸦等三人,此次却是阿狸死心塌地的追随者。三人死得极为壮烈,被踏成肉泥……
闲云长老也献出了生命,他被打成血雾,却化作一只鹤鸟,振翅南飞,只是不远便散落。那么的凄艳,仿佛一场血雨。他本闲云野鹤,但收徒之后,便与世有争,有了牵挂,再也飘不远,飞不高。本来,他不想来,相反,徒弟云霄则非来不可,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不得不来,而徒弟不可前来。
陆明则与闲云相反,属于坚决要来的,但儿子陆涛坚决不让来。他很气愤,家族世代英明,怎会有如此孽子!气愤之后是无尽的自责,他更加坚决要来狱法山。儿子让他很丢脸,他却不能给父亲丢脸。六百年前,父亲为妖盟妖将,为了抗击蜀山秦风的入侵,力战而死,一直是他最钦佩的人,也是他一直学习的榜样。因此,为了保护家园和家人,他必须要参加战斗。
……
短短七天的时间,来时的十三个人,就只剩下阿狸一人了。
萧木离,薰芳,雁寻双,还有琼月,幽烛,重光等等,是妖界派出对抗窫窳的最早的一批人,结果包括琼月和幽烛在内的多数高手早早便陨落,剩下的队伍便由重光领导,直到七天前与阿狸等人汇合。没想到刚过两天,窫窳便再次强烈冲击封印,外围的鬼怪魔物同时展开了猛烈的进攻。
正道一方(当下不论种族、派系、信仰,只要对抗窫窳便都属于正道)损失惨重,不过在大家齐心协力的严防死守下,暂时制住了窫窳,并击退其援军。
此战中除了与阿狸同来的那十二人阵亡,重光等前批次所剩的七人亦牺牲四人,包括重光本人!
说起来,重光本不该死,因为他是为另一人而亡的,这人便是阿狸。他为阿狸挡下了沉重一击,而那一击可能对阿狸来说却并不是致命的,即使是致命的,阿狸也可以复活。
(那日“逼宫”之后,丹华最终让出了所有权力,窫窳出世后,更是主动把五条尾巴也还给了阿狸。所以,阿狸就有了六条尾巴,也就是六次生命。)
这些情况重光想不到吗?不是!他只是来不及想!
来不及的,又何尝仅此而已呢!
……
萧木离踏着雪,越来越远,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其实,这天地间何尝不是只剩下了他一人,那个又臭又讨人厌的老头彻底丢下他不管了!
七天前,当阿狸把事情告诉他,他还能保持从容,一且如旧,似乎没有被其影响。可是昨天半夜梦中惊醒,却发现眼泪早已流得一塌糊涂。
他已经好久没做过梦了,也好久没有哭过了,没想有一天,这两件事能挤到一块发生。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里梦外泪不止。
所有人都讨厌那个臭老头,他也不例外,但这却不影响他对臭老头的感恩与尊敬。
他本朽木,侥幸为妖,却遭其他妖族欺凌,是臭老头把他从泥潭里捡回去抚养。臭老头虽然对他疏于照顾,但只要得到好的功法和灵药,都会分他一些,竟让他化腐朽为神奇。
我偷灵药养你!
臭老头默默地做着。直到萧木离知道那些东西是偷来的时候,再也未接受。
你对我好,我便念你的好!
他也曾劝过臭老头回头是岸,可惜臭老头如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无可奈何的他只能偷偷地把臭老头偷回来的东西,偷过来,再还给失主,并赔礼道歉。(他偷东西的本事也很厉害,但却不是臭老头的教得。臭老头是大坏蛋,但从来没教过他做坏事。)失主很少会原谅,但大多也不再追究。不然,以臭老头疯狂拉仇恨的节奏,死几百次都不够。
想起往事,萧木离不禁露出了微笑,突然有雪落入眉间,虽凉竟也有些莫名的舒服。
他微仰起头,让更多的雪花落在脸上。
其实,雪也没有那么讨厌。
请问:
你可曾也在某个夜里,被泪惊醒?
……
在另一个方向,一个高岗之上,有一座坟。
坟前有碑:重光之墓。
碑前有人,伊人薰芳。
她在弹琴,婉转悠扬,听之如沐薰风,可以解愠。她弹了半日,风雪都显得温柔明朗起来,然而这可使人忘忧的琴声,却消除不了自己心中的忧伤。
有人在远方向这边张望,是阿狸。她想来祭拜重光,却发现薰风比自己早到,忽然间更加自责。重光为救她而死,她感恩万分,然而却有人比她更在乎重光呢!当然,她心中也有无比在乎的人,可惜那人不是重光,因此她才倍加自责和难过。可这份情意,已永远也无法偿还了。
“又害死了一人!”雁寻双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阿狸身后,话语依然那么尖锐,“你还真是个祸水呢!”
六百年前的那场巨变,雁寻双的丈夫被秦风所杀,而秦风是为了寻找蜀山失窃的宝剑而闯妖界的,这又是因为那天独孤狸出现在蜀山,所以被认成盗宝之人。虽然后来发现盗宝者实为妖盟长老狼烟,但蜀山的人确实是被独孤狸引来的,而秦风又是独孤狸的相好。总之,绕来绕去,独孤狸都脱不了干系。因此,雁寻双对独孤狸充满了恨意。这些年来,她一直想法设法杀独孤狸,却从没有成功过。其实,刚才是个杀独孤狸很好的机会,但眼下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刻。
其实,除了恨意,她对独孤狸也非常的同情,同为女人,她也不想难为女人。可是,若不这样,她的恨意怎么能消,她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狸不理,她又继续讽刺道:“都说九尾狐妖现,必有乱世,果然不假呢!”
阿狸的神情更加痛苦,雁寻双便想要再添油加醋,却听到阿狸道:“窫窳之祸过后,我让你杀我一次。”
雁寻双突然怔住:“啊?”
阿狸又不理她,转身就走。
“她在可怜我吗?”烟寻双又惊又气,“没错了,那语气和眼神就是了!”
一想到此,她更加的生气了,使劲跺了跺脚,冲着阿狸的背影大喊:“那你可要留好这条性命,等我来杀你!”
阿狸顿住了脚,却没有回身。
“别误会,我可不是担心你,主要是你复活一次时间太长了,我等不及。”雁寻双解释道,但说完又觉得还不如不解释。
阿狸依然没有回身,也没有说话,却抬起右手向身后摆了摆,然后便踏着风雪走远了。
“我很可怜吗?”雁寻双立在原地许久,忽地喃喃自语,“我不可怜吗?”
茫然四顾,天地是那么的真切,却又似幻影。
薰芳拥着琴竟倚着重光的碑睡着了,眼角有泪,嘴角含笑,蒙蒙中,仿佛是在重光的怀里,这一次他无法再拒绝了。
阿狸的背影已如雪瓣大小,天地显得更加广阔深远。是她会孤独,还是天地该寂寞呢。
“谁,还不是可怜人呢!”
雁寻双接过一片片雪,融得很慢,但一握紧,瞬间就化了……
一阵北风突起,大雪更显得纷纷扬扬,一片快落地的雪,竟随风而起,再次回到天空的怀抱,向着南方越飞越高,混在蒙蒙的天色里,茫茫的大雪中,再也无法辨别,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它消失的方向,落下的雪花中,总有一片是它。当中有一片来得很快,而且白的出奇,所以很是显眼。更近些了,原来它是在发着光,那轮廓像是一把剑……
“下面便是狱法山了,我已经瞅见了一些老朋友,但此刻好像没有发生激烈的战斗。我们不急着下去,先赏会儿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呢。真美!”长苏放缓了御剑飞行的速度,看着同样震惊且兴奋的妹妹说道。
呕吐了半路后,长苏、紫琰和小白白都实在受不了,落到地面休息了两个时辰,之后便换作长苏御剑,一路上再无波澜,很快就到了狱法山,由于速度太快,没有任何防备,飞剑一头扎进了一场大雪之中。
前后是雪,左右是雪,头上是雪,脚下也是雪!
纷纷扬扬,翩翩起舞。
或许,自己也是雪吧。
“是啊,太美了,就像做梦一样!”紫琰感慨道。
长苏向四周望着雪,不亦乐乎,当目光忽又落在妹妹身上,却竟再也移不开了。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雪是白的,剑是白的,就连自己和小白白也是白的,可妹妹却是一袭红衣,仿佛是冰雪中的红梅,红得惊艳,红得明媚。
“我说得是你!”长苏突然想逗逗妹妹。
“啊!”紫琰竟惊了一声,一团红晕迅速在脸颊上散开,眨眼便蔓延至耳朵。
这让长苏瞬间想起了那个名字,那个妹妹原本的名字——红颜。
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妹妹还是两颗草,长在昆仑玄圃里,相依相伴,有一天,来了一个人,似乎是个仙人,抚摸着他和妹妹,喃喃道:“长苏不死,红颜不老……”后来山上的精灵,便叫他长苏,叫妹妹红颜。就是这么随便,但这名字倒还贴切。
比如现在,妹妹这副样子,可不正是红颜嘛……
“红颜!”这个陌生而熟悉的称呼忽地从长苏嘴里叫了出来。
“嗯!”紫琰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望着哥哥。
“果然还是红颜好听!”
“我,本就是红颜啊!”
“是啊,你是红颜,是我最亲最亲的妹妹!”
“……你是长苏,是我最爱最爱的哥哥!”
“我妹妹真美——”长苏对着大雪高喊。
红颜脸上没有了羞涩,只剩下幸福。
天地间的风依旧如哀如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