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征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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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桓府的奴婢,想要几年内靠主人的赏赐攒够赎身和买下一个田庄的钱,那也是做梦。所以,我须得另辟蹊径。

比如,公子平日邀约甚多,而他总是爱去不去,想见公子的仰慕者们便免不得要来打听公子的动向。作为公子的贴身侍婢,此事无人比我更清楚。能参加那些苑游雅会的人,非富即贵,从不吝啬钱财,所以我每透露一次收钱二百,甚是良心。

比如,我时常给府里的人算命。

因得当年梦见仙人赐药之事,我在众人的眼中自有几分神化,来找我看八字命格的一向络绎不绝。机缘如此,我自不会放过。相士胡诌那套并不难学,仆婢们所求之事也无甚难解,每人每次二十钱,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公子自然不知晓我的算盘,但他不是傻子,身边有一酷爱敛财的人,断然不会无所察觉。

他问我为何爱财,我说公子有所不知,奴婢小时候尝为梦靥所扰,不得安眠,遍访良医无果。后来遇得一高人,说奴婢命有不足,阳气欠缺,寻常药石无用,须得以万腰缠放枕下伴眠,方可化解。

公子问,何谓万腰缠?

我说,民人携钱,为防遗失,常裹于腰带中缠起,故名腰缠。万腰缠,乃指老钱,经无数人经手,吸得阳气充沛,故可治奴婢顽疾。

公子道,如此,钱有了便是了,何须再要。

我说钱上虽有阳气,可终会损耗,须得源源补充才是。

公子了然,思索一番以后,摇头道,这终究非长久之计,若有朝一日无人来算,如何是好?

我说,公子不必担心,奴婢自有办法。公子待奴婢这般好,奴婢便是终日无眠也要为公子护佑。

公子虽一副厌烦马屁的神色,但显然,对我这般甜言蜜语十分受用,平日里高兴了就会给我赏钱。

可惜,就算如此,公子也帮不了我许多。

桓氏这样的百年旧族,家风甚严。如公子这般未成家的儿女,日常消耗一律由府中采买,零用的钱并不太多。而虽然公子自幼得来的赏赐攒了满满几间库房,但库房有专门的管事看守,无论进出都有账可记。

所以,靠公子赏钱致富一途乃是希望渺茫;偷窃也实不可取,若被察觉,我要保命只能逃走。而我还不想那么快离开公子,故是下策。

幸好公子除了钱还有名声。

公子这般高高在上的人,世人虽热捧,却够不着。他不喜交际,寻常人想要见到他,比入宫还难。这使得与他有关的物什,在黑市里总能卖到高价。

比如,他的手书。

公子的书法师从名家,且青出于蓝。他落款的手书,由于过于稀少而有价无市。

这简直浪费。

当然,我不会偷拿公子正经的墨宝去卖,名士有名士的格调,被人知晓卖字,那是要被耻笑的。不过也两全之法。市中有专门的字稿买卖,都是从各名家仆婢手中收来的练字废纸。虽无落款,但识货的人一看便知。寻常人与名家难得攀上关系,要得个真迹更是困难。所以不缺钱的人,可去买字稿回来,想研习的人可临摹,爱虚荣的人就挑品相好的裱一裱,聊以慰藉。

公子虽任性,但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说他靠父母荫庇,徒有虚名。

所以,我告诉他,在我们乡里,像他这般年纪的子弟,早已能够自食其力,做活养家。

他不服气道:“我亦可自食其力。”

我反问说:“公子如何自食其力?”

公子想了想,语塞。

我见他陷入思索,循循善诱:“公子可知,在市中,公子一字多少钱?”

公子露出懵懂之色:“字?甚字?”

我笑笑,公子果然无知。

他听我说了字稿之事,恍然大悟。

他问:“如此,我的字可卖几钱?”

我说:“这我可不知,不过我听说,安康侯大公子的字稿,大字市价每字二百钱,小字每字五十钱,可谓绝无仅有。”

如我所料,公子露出鄙夷之色。

“霓生,”他说,“你也将我的字稿拿去卖。”

我大惊:“那如何使得?公子切莫与他人去比。”

“甚比不比。”公子道,“你不是说还有人买去做字帖?既是为了学问,乃大善。”

于是,我只好顺从地、尽职尽责地,将公子的字稿带出府去。市中做这路买卖的去处我早已打听好,价钱轻松杀到了一字五百钱。

我回去将禀告公子,公子露出得色。

“区区资财,不足道耳。”他一脸满不在乎。

就这样,公子默许了我卖字的行径。

只是他毕竟十指不曾沾泥,不知道积居奇的道理。

公子写过字的每张废纸都由我收着,所以每字五百钱这样的事,只在第一次发生过。以后我每次交易,价格从未低过每字千钱。

可惜再傻的羊羔,被薅多了毛也有变精的一天。

公子居然用此事拿捏我,果然是出息了。

*****

最终,我还是答应了。

除了钱,还有别的理由。首先,此事在他心中已然成魔,此番去不得西北,日后还会嚷着去别的地方。其次,我听说,沈冲的父亲沈延也为他在桓尚帐下谋了职,是录事。

沈冲是沈延这一支的独苗,据说沈太后甚是不乐意,但沈延坚持己见。

其一,沈延对沈冲一向寄予厚望,断不会让他只做到博士。而要往高处再走,功勋乃是必须。

其二,录事乃文职,虽不算太高,但也是要职,什么功劳都不会漏下。并且,录事就在主将帐中听命,莫说刀兵,连雨都不会淋到一滴,对于只想安稳混功勋的新进子弟来说,是再理想不过。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和公子一样,生出了熊熊的报国之志。

如果及时,公子和沈冲会一道上路。从雒阳到河西,快则二十来天,慢则一两个月。我可与沈冲朝暮相对不说,搞不好还会遇到些危急之时。我这般弱女子,一时找不到公子,便只有依靠沈冲,荒天野地孤男寡女……咳咳。

两日后,公子在一场宫筵上,向今上面陈从军报国之志。今上十分欣慰,对公子大为赞赏。

雒阳是个人人乐于散播传言的地方,尤其是对于公子这般人物。当主公和大长公主在家听到消息的时候,外头已经人尽皆知。

主公大怒,将公子训斥了一顿,大长公主则亲自前往宫中面见今上,求他收回成命。

然而今上不为所动,反称赞公子是贵胄表率,告诫大长公主不可阻挠。

见得木已成舟,桓府无法,只得将公子西行之事张罗起来。

对于一个从军的人而言,桓府给公子安排的阵仗可谓豪华,车马用物齐备,随扈有十余人,从庖夫到护卫,一应俱全。

公子那仗剑天涯的大梦岂容得许多端茶递水的累赘?他自是不肯,交锋数次之后,主公和大长公主终于让步,将随从减至五人。一个是贴身服侍的青玄,另外是是四个粗使男仆兼侍卫。

青玄得意又无限同情地对我说:“霓生,女子不可从军,你不能跟着公子了。”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既能出此谋划,便定然不会乖乖留在府里。

隔日,大长公主的贴身女官李氏来找我给她卜问左眼皮跳动的凶吉。当夜,府里的赵管事就来找我,让我收拾好物什,也跟随公子一道出征。

青玄瞪着我,仿佛我做了什么奸诈的事。

这实在冤枉。我不过免费为李氏算了一卦,顺便聊了聊我们乡中的奇闻。比如,从前我家有个从军回来的佃户,他时常跟我们说战场上人的各种死法。

当然,李氏不仅爱占便宜,还是个嘴碎的人,什么事到了她那里都像亲身经历似的添油加醋说一番,那我是管不了的。

于是作为专司为公子替死的人,我重新被大长公主重视起来。

至于女子不女子的,很少人知道我是女子。

公子这般人物,平日少不得应酬,而当朝的风雅之士们已经不流行带美婢出门,他们更青睐长相姣好的男僮。所以,我自入府以来,一直以男装示人,从无违和。

出征亦无妨。公子从前回谯郡或者去大长公主的封邑之时,我也曾随他出过远门,途中不便之处,不过是如厕和沐浴更衣之类的事。跟别的仆婢比起来,公子的贴身侍从总有许多优待,比如挨着公子的住处要一间偏室,或者搭一处搭一顶小帐,并非难事。别人只会以为这是名门公子规矩多,见怪不怪。至于癸水之类的,给公子做奴婢的好处是时常会得些赏赐,多是些卖不上什么价钱的布料,带上两匹轻便的的足矣。

桓府仆婢们知我要随公子出征,好些人看着我,露出此生惜别的神色。

惠风来与我送别时,问我:“你不怕么?”

我说:“怕甚?”

“自是那些刀兵之事。”惠风一脸戚戚然,“那都是些莽夫,你一个女子,又不会打斗,万一……”

我说:“放心,那些侍卫会护我。”

惠风:“那些侍卫是护你家公子的。”

我说:“可我家公子要靠我保命,我的命更不可丢。”

惠风一想,觉得有理。

“霓生,”她拉着我的手,“若是我家公子留任河西,你便放心地留下陪他;你家公子交与我来侍奉,我必不负你。”

我肖想了一下,觉得如此也是甚好。

其实若说我不担心安危,那是假话。不过,我也有挡灾之物。便是我左脖子上用细丝绦串着的一颗玉珠。它很是特别,羊脂般纯白的底色,中间带着一抹朱红,我从未在别处看到过。据说这叫血玉,虽名字听着猎奇,但甚少人知晓,也值不了什么钱。

这是我跟着祖父生活之后,他送给我的,说此物可挡灾辟邪,保佑平安。我甚是喜欢,后来一直戴着,果然完好活到了现在。

公子曾觉得此物单调,有时高兴了,会赐我些漂亮的饰物。我每每皆欢喜收下,然后仔细收了起来,打算日后卖掉。而平日里,我仍戴着我的玉珠。它是我身上唯一一件祖父留下的物什,在我眼里,什么也比不上它。

事情至此,全在预料之内。一切早有约定,公子闻得此事时,毫无意外,只交代我好好去收拾行囊。

“霓生,”临行前,他摆弄着他那柄新铸的漂亮宝刀,豪气地说,“若遇上危急,你便躲我身后,我断不须你来给我挡死。”

我笑笑,作狗腿状:“多谢公子,奴婢全靠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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