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长安婉拒了老人送他下楼的意愿,与老人在门口挥手告别。
当他走到楼下时,黄昏浸没了他的身心。
这座城市沉浸在暮色中,大片火烧云连绵不绝,深浅交错的云线在暮色下呈现层次复杂的图案,如色彩渐变深沉的油画。
他顶着暮色的阳光走出小区,沿着一旁的人行道向家走去。
人行道右边是一家家处于忙碌状态的饭馆,淡淡的鸡汤味从店内飘出,很是好闻。
路两旁的梧桐树落叶落的稀稀疏疏,几乎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杈。
当远处天边的火烧云渐渐暗淡沉寂。
最后一缕尚未完全泯灭的余晖便穿过稀疏枝杈,落在纪长安的身前。
他停下脚步,发现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属于城市的斑斓灯火烂漫成海。
他四下眺望,发现四下无人,仰头望向昏暗的天色,身形骤然拔起,只是瞬间便来到了云海之上。
向下看去,整座魔都被他踩在脚下,烂漫的灯海化作条条缎带,绵亘在城市之上。
原本极大的城市,好似突然变得渺小起来,仿佛一巴掌压下去,就能盖住整座城市。
这是完全截然不同的视角。
年少时虽然怀揣着异于常人的能力,却是根本不敢轻易在他人面前展露,多是偷偷摸摸,唯一暴露的一次,还是在林珞然面前。
那时的自己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完蛋了。
本以为那个清丽的女孩会露出畏惧害怕的神色,从此以后对自己敬而远之,自己也将失去最后一个勉强能说几句话的邻居。
可他没想到的是,当时的女孩只是歪着头与他对视,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紧张的面孔,然后弹指间迸发出一道雷霆,将自己从半空中击落,让自己倒在地上抽搐了好一会才算缓过劲……
盘腿坐下的纪长安嘴角一抽。
想起了某些不算美好的回忆,却又在下一刻露出会心的笑容。
有些回忆永远不会褪色,是哪怕时光都已老去,身周一切都改变的不成样的时候,依旧值得珍藏的珍贵之物。
纪长安不记得是谁和他说过,又或是自己曾在哪里看到过——
每个人都应该有几件这样的珍贵之物,不然就未免太孤独了。
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时的自己很庆幸,庆幸自己并不孤独。
云海之上,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在盘腿坐下的男人背后投落巨大的影子。
纪长安站起身,阖上双眼,双手呈大字型张开,缓缓向后仰躺,身形直接砸穿了云层,直线下坠。
耳畔旁风声呼啸,直线下坠的失重感汹涌扑来,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心。
当撤去所有权柄,此时的他似乎与常人无异。
“很好玩?几岁了?要不要老夫赏你根棒棒糖?”
纪长安猛然睁眼,下坠的身形在骤然间停滞,巨大的惯性在须臾间消弭的无影无踪。
这是异常熟悉而令他倍感亲切的语气。
他翻身而起,正好落在天台上,身边是一位身形高大的老者。
老者背着手,斜睨着他,满脸看傻子的表情。
“接下了天国主君之位,就是这么个玩意?同为序列之路的其他主君,怕是面子全给你丢尽了。”
“……”
极其熟悉的语气令纪长安又是无奈又是怀念。
最初挨拳的那段光景,纪长安总会情不自禁地琢磨着,顾爷爷如此阴……如此说话,闯荡境外那些年,怎的就没被人联手打死呢?
奇了怪了!
老者收回了视线,淡淡道:“听说你这趟瀛洲之行很是威风?”
纪长安拍了拍脑袋,走到天台的边沿坐下,摇头痛心疾首道:
“误传,都是谣言!我再威风,也不可能及得上顾爷爷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独自一人打穿整座东京都啊!”
他忽然感觉身边有阴影落下,竟是顾爷爷随他一同坐了下来。
老人粗糙的大手压在他的头顶,伸手指向远方刺目耀眼的灯海,突然问道:
“你当年第一次以不同视角看这座世界,大约是在何时?”
他想了想,答道:“……六年前?差不多吧。”
他首次以不同的视角看待这座世界,自然是觉醒权柄的那会。
“当时有何感想?”
纪长安沉默了一会,轻声感慨道:“这座城市原来一点也不大。”
“那么如今呢?”老者又问道。
“……这座世界原来也是如此。”
望向远方炫目灯海的纪长安喃喃道。
年幼时穿行在这座城市间,觉得怎么也走不遍城市的各个角落,觉得走到哪里都是陌生的景象,觉得这座城市真是太大了,可能花上一辈子也走不完。
直到目睹随着自己飞向高空,脚下变得越来越渺小,也越来越遥远的城市。
那时自己脚下的城市,似乎还不如一片云大。
而等到了如今,哪怕是不曾去过的境外广袤天地,在那个男人的记忆中,也是如此的渺小。
对于曾漫步星河的男人而言,脚下那一座座点缀在汪洋中的大陆岛屿,才是一颗颗遥远而看似微小的星辰。
顾青云冷笑道:“都不曾亲自瞧过一眼,就敢说这座世界也就这样?
纪长安,是谁给你的勇气和底气?是昔年自己留下的记忆?还是如今接下的主君之位?
可前者与你又有多大关联?难道你真的能坦然将那人创下的丰功伟绩当做是自己的?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此时已经走到了与那家伙当年等肩的高度?
便是后者,你以为位格就等于全部?
历史上身具主君之位,却惨败给尘世凡灵的,至少有两位。”
听着顾爷爷毫不客气的呵斥,纪长安唯有哑然,心神微沉。
“怎么接过了主君之位,反而变得束手束脚,一点不爽利,愈发矫情起来了?”
“纪长安,老夫问你,你如今究竟在瞻前顾后地想些什么?!”
雷鸣般的喝问声在他的脑海中震荡,震碎了一切无意义的杂念,直指他的本心。
纪长安怔在当场。
想些什么?
是啊,自己此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怎么心境竟是一跌再跌,仿佛一直朝着深渊跌落而去?
他猛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