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依然能记起那时的感受。”吸血鬼继续说着，声音从指缝间传出，低沉得就像是在耳语。

青年纹丝不动地坐着，如同凝固了一般。

“我吸血的时候，眼前只有那片光，再后来就是……声音，如黄钟大吕一般的声音。

先是一阵轰鸣，接着像是咚咚的敲鼓声，声音越来越大，犹如一个巨人慢慢穿过一个陌生黑暗的森林，敲敲打打的走来。

然后又有另一种敲打声，像是另一个巨人在他身后不远处走来。他们各敲各的，不相合拍。

渐渐的，两个巨人纠缠了起来，就像两个人皮剪影一样重叠在一起，之后所有的声音越来越大，响彻我的全身，耳朵、手指、嘴唇、太阳穴，甚至血管里都在嗡嗡作响，尤其是血管里，一阵鼓声，又一阵鼓声。

突然，威尔考克斯抽回了手腕，我睁开眼睛，略一迟疑，便又搜寻他的手腕，然后不顾一切地把它再次拽向我的嘴。

这时我犹豫了一下，我这才意识到那鼓声原来就是我的心跳声，而另一个鼓声是威尔考克斯的心跳声。”吸血鬼叹了口气，“现在，你明白了吗？”

青年摇了摇头说：“不……我的意思是，我明白，不对，我的意思是，我……”

“没关系，我想你应该是明白了……”吸血鬼边说边移开了覆在脸上的双手。

“等等，等一下！”青年不由得一阵紧张，“录音钢丝马上要转完了，让我换一盘新的。”

吸血鬼耐心地看着他换好磁带。

“后来，后来有怎么样了？”青年问了一句，他的脸上湿漉漉的，赶忙用手帕擦了擦。

“从那以后，我对世间万物的态度都是站在吸血鬼——一个异类存在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了。”吸血鬼说这话的口气有些漠然，又有些心不在焉，他挺直了身子，继续说道：“威尔考克斯又站在了楼梯的下面，我眼前的他，皮肤依旧是煞白煞白的，在黑夜里像个幽灵。

但是他的身体在我的眼里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体，并且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不再单纯是那种刺眼的白光了。

这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不仅是威尔考克斯在我眼里发生了变化，我眼前的所有事物也都发生了变化。

我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种感觉既新奇又恐怖，举个例子，那时的我就好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颜色和形状，我被威尔考克斯黑色外衣上的扣子所吸引，以至于有好一阵我什么都不看，就盯着他的扣子。

此时威尔考克斯发出一阵大笑，他的笑声也像是我以前所没有听到过的。

他的心跳听起来依然强劲有力，心跳声混合着金属般尖利的大笑声，就像许多大鼓被同时敲响，震耳欲聋，久久回荡。

慢慢地，两种声音柔和地交织在一起，清晰可辨，犹如一曲交响乐，优美和谐。”吸血鬼讲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喜悦但又有些神经质般的微笑，他随即补充了一句话，“优美的音乐。”

“‘别再傻盯着我的纽扣，’威尔考克斯对我说道，‘到树丛里去，把你体内的浊物都清除干净，另外不要迷恋夜色，那样你会迷失自己的！’

他的话当然是很正确的，我一看见洒在石板上的月光，就被深深地迷住了，以至于我独自盯着那片月光愣愣的看了一个多钟头，后来在经过那间小礼拜堂时候，我甚至都没有想起我那可怜的弟弟。

我就那样独自漫步在杨树、橡树下，仔细倾听万籁俱寂的黑夜，像是有一群贵妇在悄悄细语，一个个向我暗送秋波。

那时候我的肉体还没有开始转变，但是我的听觉和视觉已经首先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眼球与鼓膜开始剧烈的疼痛，所有人类的体液都在被逐出体外。

此时作为人的我，已行将就木，转而再生为吸血鬼。

这一刻我那点仅存的人性被唤醒，面对着自己的死亡，感到有些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惧。

我跑上楼，进了客厅，威尔考克斯已在着手研究种植园的一些书面资料，查看去年的收支。‘你很富有啊。’我刚进去他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感觉有点儿不对劲！’我大声对他说道。

‘你在死亡，就这么回事，别傻乎乎的，你们这里有油灯吗？有这么多钱还支付不起鲸油吗？就只有那盏旧提灯吗？！好吧，好吧，把它给我拿过来吧。’

‘我在死亡！’我依然大喊大叫，‘我在死亡！’

‘众生皆有一死。’威尔考克斯无动于衷，甚至对我的反应有些嗤之以鼻。

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还是有些痛恨他，倒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他应该帮助我正视这些变化，应该让我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变化，就像刚才那样，陶醉在死亡中。

但他没有这么做，威尔考克斯从来就不是一个我这样的吸血鬼，从来就不是。”

青年盯着对方那张白的有些渗人的脸，他能看出眼前的吸血鬼这么说并无自诩的意思，而完全是觉得事情本该这样。

“唉，”吸血鬼叹了口气，“那时的我正在快速死亡，这意味着我的恐惧感也在迅速消失。

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好好注意整个过程，至于威尔考克斯，他根本就是个白痴。

‘啊呀，我的天哪！’他懊悔的拍着脑门，大声叫喊着，‘你不知道我竟然没有为你做好准备，我真蠢呀！’我真想说‘你确实很蠢，’但没有说出口。

‘看来你只好暂时委屈一下了，今早你只能与我同棺共枕了，我还没能为你准备好棺材！’”

听到这里，青年的表情又变得似笑非笑异，他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腐国男儿，不近女色。”

但是吸血鬼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正自顾自的笑着，就像在谈论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威尔考克斯提到棺材时的确吓了我一跳，但是这让我那所剩无几的恐惧感彻底的消失殆尽，不过我还是因为听到要与威尔考克斯同棺共眠而稍稍感到有些吃惊。

这之后，威尔考克斯去了他父亲所在的房间，向他父亲告别，并且告诉父亲他早晨再回来。

‘可是你要去哪儿？你的生活习惯怎么能这样？’老人追问他，威尔考克斯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

在此之前威尔考克斯一直都是对老人毕恭毕敬，甚至恭敬得有些过了头，可这会儿却突然一下子变得像个暴徒。

‘我在照顾你，不是吗？我现在让你过的日子比起我小时候你让我过的日子要好得多！我现在想白天睡觉就白天睡觉，想整夜喝酒就整夜喝酒！该死的老东西，你给我闭嘴！’

老人难过得直哼哼，我由于情感上正在发生特殊的变化，加上极度疲乏，就没有插嘴。

房间的门开着，我就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着迷于眼前的各种色彩，床罩的颜色，还有老人面部的丰富色调，灰白泛红的皮肉下面跳动着蓝色的血管。

在我的眼里，即便是他那牙齿上的褐黄色菌斑都是那么的有魅力，他嘴唇的颤动像在演奏催眠曲，令我昏昏欲睡。

‘养了这么个儿子，养了这么个儿子……’老人失落的摇着头，悲伤喃喃自语，当然他想不到他的儿子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怪物。

‘好吧，那就去吧，我知道你在某个地方有个女人，每天早晨当她的丈夫一出门你就去找她……把念珠给我，我的念珠呢？’

威尔考克斯一边在嘴里低声咒骂着，一边摸索着自己口袋，很快他把一串念珠递给了他的父亲……”

吸血鬼仰头看着天花板，他长呼了一口气，打算继续说下去。

正在这时，“啪！”一声清脆的机械弹跳声，打断了正在进行中的采访中。

青年和吸血鬼同时转过头，桌子上的录音机已经停止了工作，几盘用过的录音钢丝有序的摞在一旁。

机匣中，最后一盘录音钢丝也旋转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