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宿舍天已经很晚，室友们都不在，石娇娇打开灯发现开关旁边站着朱青留下的便利贴：娇娇，帮忙收下衣服，我们出去吃饭了。石娇娇放下行李，将阳台上的衣服都收回来，全都暂时堆在自己床上。她本来想去食堂打饭，又懒得动，就把路上没吃完的零食胡乱吃净了，权当作晚餐。

她给父母还有朋友们打了报平安的电话，想来想去拨通了一串一直挂在心里的号码，等待时的心情很奇怪，期望对方接，如果真的没联系上，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喂，石娇娇嘛？”电话里久违的声音，亲切悦耳，石娇娇捏紧话筒，奇道：“是我，你怎么知道是我？”那边传来轻轻的笑声，“猜的。”“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听呼吸就能听出来！”

唐建宇刚刚吃好饭，站在水池边准备洗碗，接到电话后就笑着坐到了餐桌旁，他没有接石娇娇的话，而是问：“回学校了吗？”石娇娇点点头，“嗯，刚到宿舍不久。”“那就好。”唐建宇停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句话可能不怎么好接，又问：“在那边还适应么？”石娇娇回：“现在习惯了，宿舍里人很好，这周就要开始上课啦。”“嗯，蛮好。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石娇娇这才想起正事来，说：“假期里我去镇上，想去中学找你，到门口才想起来，我放假你也放假。”唐建宇将手边的抽纸盒摆到满意的角度，笑道：“你反正一直犯傻。”石娇娇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不看见你，钱怎么还？”唐建宇一头雾水地问：“什么钱？”“就是你送我来学校花的钱啊！”唐建宇一阵无言以对，石娇娇先行解释了起来，“其他七七八八也算不清，但是车费和旅馆的钱一定要还的，我爸爸说这是车马费。”

唐建宇的脑海里出现这样的画面：率直的汉子指着自己天真的女儿，“人家唐老师好心送你，我们怎么能让人家出钱呢！”正想着，石娇娇打断他的想象，继续说：“爸爸说你好心送我，怎么能让你出钱！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唐建宇知道自己如果笑出声来太不像话，就别过头等笑意退了才回到听筒边，石娇娇还在说：“我爸可自责了，说应该先给钱的，偏偏没有想起来！”

听着石娇娇着急解释的声音，唐建宇想了下，才说：“我住在你们学校招待所，很便宜。钱下次碰到再给我，但可不能忘记哦。”石娇娇点头如捣蒜，“嗯嗯，绝对不会忘记的。”唐建宇笑笑，又问：“家里好么？你爸爸新工作怎么样？”“挺好的，他做得很开心，又跟妈妈在一起！”“这样再好不过了，人的精神也会越来越好。”

“是呀，多亏了文语姐姐，我们一家都很感激她。可她很少去村里，都没机会当面跟她讲。”“总会去的，见到再跟她说。”“嗯。”石娇娇还准备说话，听到唐建宇那边传来开水烧好的鸣笛声，赶紧跟对方道别挂断了电话。对于石娇娇如此干脆突然的挂断，唐建宇拿着手机笑出了声，他摇头进了厨房，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事情。

小镇的夜晚似乎越来越短。从前太阳落山后，商店早早就打了烊，街道上只有偶然走过行色匆匆的归家人。而此刻这里刚刚华灯初上，交错的灯箱招牌间是热衷于讨价还价的人们，新开的号称港式的大排档，还是吸引着尝鲜的居民；不远处流动的烤肉摊，滋滋冒着油烟，不怎么卫生的食物叫馋嘴的孩子移不开眼……唐建宇买好灯泡出来，远远地看见自己班里的某个学生，跟小伙伴们正兴奋地套着造型奇特的玩偶。孩子们发现了他，欢笑这冲他招手欢呼，唐建宇挥挥手叮嘱他们不要贪玩，早点回家睡觉。

为了工作方便唐建宇终于申请了聊天软件QQ账号，一打开电脑就有无数消息传过来，还当学校又有什么大事，一看全是邵文语发来的消息。上次电话之后，不知怎么他们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的变化，邵文语热情里增加了黏腻，而唐建宇则不再生硬抗拒，反而总有回应。

邵文语说到唐母那本关于兰花的集子终于定稿，拟了名字叫《素手莳兰》，由当地书画协会和文化局旗下的出版社联合出版。邵文语出资给唐母办了个签售会，还找来了省里作协的三位文化人来给她站台。唐建宇觉得太招摇，邵文语表示只要老人高兴就行，“她跟我一起去挑当天穿的衣服，一整天都情绪高涨。高兴坏了！”

唐建宇竟不知能说什么，键盘上敲敲打打，半天没发出一句话。邵文语大体明白唐建宇，又发来消息，“这绝对不是为了你而去讨好她。这些年我跟她相处的时间大概比你这个亲儿子多，我纯粹出于干女儿的心态想让她开心，而她能坦然接受，也是因为心里坦荡。再说吧，现在文娱产业这么火爆，我就当先练练手啦，哈哈。”唐建宇更加无言以对，只好道谢后找了个借口匆匆下线。

他坐在书桌前，尝试想象邵文语口中，母亲那高兴得像孩子一样的表情，包括父亲送上祝贺时别扭的样子，可怕的是他能想起的，都是父母沉默不语的姿态。这几年我在干嘛？教书，去大学里做助教，忙着到处发论文，写写跟别人约定的社论……都是些没有尽头的事情。

唐建宇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从前母亲即便煎个圆一点的蛋，也会连锅一起拿到他面前炫耀。如今，他一个月前刚经历过一个暑假，上周在家过完国庆，甚至早上还跟家里有过一次通话！而母亲新书发布这么大的事情，爸爸妈妈都只字不提，显然是商量过的。唐建宇发现父母的衰老进入了新的阶段：对待境况不如他意的子女，他们变得安静，以免自己徒增麻烦……唐建宇越想越羞愧难当，立刻拨出了家里的号码。

从学校食堂出来，唐建宇看看手表，安排完大扫除提早出发的话，应该可以在母亲爱吃的烘培店关门之前赶到，他一早为母亲订了个庆祝蛋糕。“唐老师今天吃食堂啊？”微胖的小赵老师轻轻拍了下唐建宇的肩，唐建宇回头看他极白的脸，笑着回：“是。没跟小黄一起啊？”哪知男老师垮了脸，耸耸肩说：“我都三天没跟她说上话了。”

两人无言地往教学楼走去，唐建宇从老姜那边大概听了个七七八八。小赵最近由于家里的关系，拿到了其他更好学校的岗位，档案编制也都能妥当解决，但这就意味着要跟黄瑜分开。那个学校在另一个县里，教师平时工作时间长又固定，热恋期陡然要面临异地的情况，黄瑜受不了就吵着要分手，而小赵老师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又说不通女朋友，两人就这样僵着好几天。

二人走到楼层入口，看见一个穿着淡紫色长裙的妇人站在办公室门口，小赵一见就先回了办公室。唐建宇看着迎上来的女人硬着头皮打招呼，“王曦妈妈您好。”女人羞涩地笑，说：“唐老师好，又来麻烦您了！”唐建宇无奈地摇摇头，示意对方进办公室谈，女人摇摇手柔声说：“不用啦，在外面说就行，马上就走的。”

唐建宇一听松了口气，点头接受家长的建议，走到不妨碍别人走路的地方，站定后说：“您请讲。”妇人可能一路上晒了太阳，脸颊微微发红，含羞地看了唐建宇一眼后，说：“这段时间王曦不听话，多亏唐老师帮忙，我才能管得住他，他现在特别乖也爱学习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谢谢您，就想着请您去家里吃顿便饭，聊表心意了！”唐建宇疑惑地皱着眉头，礼貌地拒绝了她，“这是老师分内的事。”

妇人凑近一步，眼里带着哀求，“就一餐晚饭啊，我都准备好了。”唐建宇终于觉察出异样，这是她几次托儿子带话不果，亲自来拦人，而她这半个月来的行为，此刻细想来确实是反常的。

上学期期中之后，王曦成绩有点下降，她来了次学校要了唐建宇的联系方式开始跟他联系。最开始只是关于学生学习状况的简短电话，也会有点短信来往。大概是觉得唐建宇回应不够积极，新学期一开始，她就开始来学校，说王曦回家沉迷电视和游戏，自己也管教不了，希望唐建宇上门了解情况，帮忙教育孩子。唐建宇跟王曦本人沟通过很多次，并没有这样的情况，但碍于妇人执意如此，只好请了同事一起去做了一次家访。

家访之后，妇人又以“孩子管教不好，是大人也缺乏教育”为由，屡次来校找唐建宇，说是要学着做个合格的家长，作为班主任的唐建宇实在不知道怎么推脱这样的要求，只好一边搪塞一边找事情缩短这些翻来覆去的谈话。唐建宇观察妇人的表情，将过往很多细节串起来思考了下，发觉正中了老姜的玩笑话，“我看她估计最近复婚无望，看上你了。”

唐建宇不动声色地跟妇人拉开距离，摆出最诚恳的态度，说：“非常感谢您的邀请，这确实是我身为班主任应该做的，而且王曦本来就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您的心意我姑且领下，但这饭我不能吃，学校有这方面规定。”妇人露出失望的表情，委屈地说：“怎么可能有这种规定，你在哄我。红包都可以收，饭为什么不能吃？”

“你在说什么？”唐建宇脸色一黑，冷冷地质问道，妇人受了惊吓，也知道自己一时失言，嗫嚅着回：“我，我不是说您，您怎么可能收红包。我也是听人说的……”唐建宇已经完全失去了耐性，正好此时午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他冲妇人挥挥手，“不好意思，下午我还有课，没空接待您了。”妇人还欲解释，唐建宇已经进了办公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