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凯连同十几名扈从被人杀死在芙蓉巷的消息，就像冬日的凛冽寒风，钻进领口、门缝、窗户，甚至墙壁，一夜间人尽皆知，也让本就挤满江湖人、江湖事的抱山镇更加刀光剑影。

有消息灵通些的常家人，比如常饕的二伯、三伯、五伯，已经得知常饕兄妹找到了实力强大靠山，好像叫什么莫一，似乎是儒家门生，一手摘花飞叶的功夫已入化境，在联想起常凯被杀的事情，哪里还坐的住，连夜就开了碰头会。

连升别院花厅，莫毅等人刚吃完午饭，两名小二便推着十坛琥珀酒小心翼翼的敲响门扉。

兔美开了院门，给了十枚赏钱讲两人打发走，自己推着鸡公车回到花厅，“大哥，那个少掌门挺有信用，已经把琥珀酒送来了！”

莫毅闻言看看桃妩，“你看这十坛酒收还是不收，一千贯钱，说来也不算少了。”

“收，干嘛不收！不让他肉疼一下，他只会更没完没了。”桃妩十分解气的道。

“行吧，听你的。”莫毅点头，“那咱们把酒分了，一人一坛，剩下的明天喝。”

马豪一拍桌子，笑道：“哈哈，莫毅，就知道你不会吃独食，也不枉我刚才皱眉苦思想半天。”

“大哥，你说一人一坛，意思是不是我也有呀？”杨柳跳下凳子，眨眼功夫，已如土拨鼠般从莫毅身侧冒出头。

“有，每人都有，包括兔美。”莫毅微笑道。

“那可以卖了换钱吗？这么一大坛酒，带着很不方便哩！”

“可以，回头让桃女侠给你找买主。”

忽然，兔美腰间的袖珍神主牌颤了一下，一道黑烟飘出，化作许久不见的小倩。

“我也要一坛。”小倩道。

莫毅一愣，随即点头，“你也是我们的同伴，自然也有你一份。”

小倩一笑，施个万福，抱起一坛琥珀酒重新返回神主排位。

见小倩如此来去匆匆，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莫毅问兔美，“她最近在忙什么，怎么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

兔美无辜的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嗨，女人的小秘密，你一个书呆子那猜得到，来来，咱们赶紧把酒分了，省的再有谁来横插一脚，说什么见者有份儿。”马豪直接离席去取自己那坛琥珀酒，空海说句此言有理，紧随其后。

吃过午饭，小二收了碗碟，杨柳卫青这些孩子便上楼午睡，莫毅等人则在大厅中打坐练气。

半个时辰后，忽听得院外门环碰撞，莫毅竖了竖耳朵，奇道：“什么情况，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马豪睁开眼，眼眸中淡淡金光一闪而逝，“谁来了？”

“不知道，来了二三十人，十几辆牛车。”莫毅把腿从凳子上放下，起身后往外走，“不过没有高手，都是些呼吸粗重急促的普通人。”

“那还真是奇了，我陪你出去看看。”马豪起身道。

“一起去吧。”桃妩说着也站起身，空海等人也跟着站起。

莫毅点点头，众人一起出了小楼，来到院中，打开大门，就看到前院中十几辆堆满各种家具和木箱的牛车排成三排，每辆车都有三四名仆役大半的人护着。

“你们这是？”桃妩示意莫毅不要开口，自己上前一步，皱眉道。

牛车中央，三个穿着锦袍，相貌有三四分相似的中年人正围在一起小声说话，见桃妩发话，立刻快步走来一揖到地。

“常再义（常在仁、常在理），见过桃花女侠，莫公子，诸位侠士……”

“你们是常饕兄妹的亲戚？”听三人自报家门，桃妩明白了什么，眉宇间立时多了几分鄙夷。

莫毅等人互视一眼，看着牛车上的东西，也都明白了，感情是来还债请罪的。

留着短须的常再义道：“是。”

“你们来连升别院做什么？”桃妩淡淡的问，眼眸中，视常再义三人如无物。

“回女侠的话，我们是来完璧归赵的。”双鬓斑白，眼袋很深的常再仁上前一步，恭敬道。

“完璧归赵？什么意思？”桃妩的语气依旧淡然。

莫毅挠挠下巴，却是很有兴趣听听这三个家伙怎么把巧取豪夺的事情圆回来。

“六年前，六弟夫妇双双染病，未来得及立遗嘱便撒手人寰，留下一座随园和许多遗产。我们三人知道常再兴早就对六弟的家业虎视眈眈，六弟死后，必定会施展各种手段巧取豪夺，常再兴那人看着和善，其实最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常饕和簪花儿当时年幼，绝守不住家产，我们便只好假装恶人，帮常再兴一起瓜分常饕和簪花儿的家产，在以此为理由分走三份，替常饕和簪花儿保管。”

常再仁说完，三人各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双手递给桃妩。

常再仁道：“女侠请看，这三本账便是当年我们分到六弟家产后所写，六弟的家产，大到田产，小到家具文玩，一件件的记得清清楚楚，之后能产生收益的，每年赚了多少，也写的明明白白。”

桃妩将看都懒得看，直接将账本交给莫毅，“你看看真的假的。”

莫毅本以为三本账都是昨天连夜写的，只是三人的亡羊补牢之策，没曾想三大卷竹简色泽老旧枯黄，分明已有些年头。

他将两卷递给身旁的空海，自己展开一卷，第一根竹片上赫然写着：“今暂替六弟子女暂管抱山镇外良田三十亩……”

墨迹已经因为时光流逝而退色，明显不是现写的。

这倒是让莫毅有些看不懂了，他狐疑的看看常再仁三人，心说：“什么情况，难不成这桩恩怨还有反转不成？”

“这三本账不是做旧的，贫僧可以肯定。”空海和尚也展开一卷细心查看。

桃妩点点头，对三人道：“既然你们用心良苦，又为何会在常凯害常饕兄妹是选择袖手旁观，你们不知道常饕险些没命了吗？”

常再仁叹了口气，赧颜道：“并非我们见死不救，而是……而是……唉，既然女侠问起，我也只好冒死实话实说。实不相瞒，我们之所以袖手旁观，是因为那常凯拜了贵派吕长老为师。”

“关我们远山门的事？”桃妩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三个家伙连远山门的脏水也敢泼。

“桃女侠，那吕长老跟常再兴关系匪浅，又是常凯的师傅，常凯想要对常饕动手，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实在不敢出手相助，若是常凯跟吕长老告上一状，我们三家都会家破人亡。”常再仁说完这话，三兄弟再次一揖到地，那伸出脖子的模样，就像刑场上等着被枭首的死囚。

桃妩皱了皱眉，却没法反驳，远山门是抱山镇第一势力，虽然师傅很看重规矩品性，但依旧难免有人借着这块招牌胡作非为，所以若说常再仁的话是胡说八道，就有些昧良心了。

正尴尬时，莫毅道：“既然是完璧归赵，那一座完好如初的随园，应该也是你们归还的一部分吧。”

“是是是，自然是，我们这就回去将随园修缮一新。”常再仁点头如捣蒜，“莫少侠，拿这些家具财物，您看放在哪儿？”

“先拉回去吧，一时半会儿我们也找不到地方放这些东西，等修葺好随园，我会让常饕兄妹带着这些账本找你们一一核对，到时所有东西直接运回随园就好。”莫毅道。

三兄弟点头答应，常再仁抱拳作揖，“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我们就不打扰诸位侠士休息了，这就告辞了。”

三人挥手，仆役们立刻牵着黄牛掉头，正当车队要走出院子时，莫毅忽然叫住三人，吓得三人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站住！”

常再仁以为三人的谋划被识破了，对方打算出手杀人，吓得魂不附体，脸色惨白，但等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拳头落在自己身上，这才吞口口水定了定神，转身强装镇定，“不知莫公子还有什么指示？”

莫毅道：“我们要和常饕兄妹在随园里合开一间食府，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他娘的，你说话不能一次说全了啊，我还以为你要动手杀人呢！”常再仁心中不住暗骂，表面上却依旧恭敬的点头，“工资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我们会在修葺随园的时候请匠人们做一些改动，让随园变成一座前店后家的食府。”

“嗯，那就行了，走吧。”莫毅微笑颔首。

回了院子，温同武好奇地问：“莫大哥，你相信他们的话吗？”

“傻丫头，我怎么可能相信他们的话，你莫大哥又不是初入江湖的菜鸟。”莫毅拿着一卷竹简笑道。

“可空海师傅说这竹简不是做旧的呀？”温同武想不通了，“我感觉他们的话里没什么错漏，有七八成像是真的，可以相信。”

莫毅呵呵一笑，“其中原因嘛，你去问杨柳好了。”

“杨柳知道？”

“那丫头的江湖经验啊，恐怕比我还要多，你要是想不通，可以去问她，相信一定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嘞，那我这就去问杨柳。”温同武快步进了小楼，几步就蹿上二楼。

马豪叹道：“都说江湖险恶，其实险恶的不是江湖，是人心，在不在江湖，只要贪念一起，就到处都是刀光剑影，阴谋算计，市井百姓也不例外。”

空海和尚拿着竹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马施主有此顿悟实在难得，是否考虑跟贫僧一起皈依佛门？”

“滚，老子还要娶老婆生儿子呢，谁去当和尚！”

那头，温同武几个起落便来到杨柳房间，直接推门而入，就看到床上正像蚯蚓般扭动的杨柳，那是她在做自己发明的起床操。

“杨柳，快起来，问你个事儿！”

“不要。”

“快点儿，我认真地。”

“我也认真的，谁也不能打扰本姑娘做起床操，那会影响我一天的状态。”

“啪！”温同武掏出十枚铜钱拍在床上，“我付钱。”

“切，大哥说过，做人要富贵不能淫，区区十枚铜钱也想让我放弃坚持，你太小瞧人了。”杨柳继续在床上扭来扭去，这次是做了个起桥。

“说，要多少？”

“至少三十钱。”

温同武又从钱袋掏出二十枚铜钱拍在桌上，没好气的道：“三十就三十。”

“好的！”杨柳一个翻身，将三十枚铜钱藏到枕头底下，随后一个乌龙摆尾，两腿往天上一伸，头下脚上旋转一圈，哗的坐起，“客官，想问什么，尽管问。”

于是温同武便将之前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问：“杨柳，账本是真的，话也没问题，为啥莫大哥他们都完全不相信呢？”

杨柳闻言叹了口气，“唉，同武姐，你也算是老江湖了，咋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哩？很简单嘛。这世上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做事的时候总会多想一个方案，甚至两个方案，也就是江湖上说的凡事留一手。那三个老家伙要夺常饕和簪花儿的家产是真，将东西一一登记在册打算完璧归赵也是真。他们是想做两手准备，若是常饕和簪花儿被常凯死了，他们就高枕无忧的将他们的财产据为己有，若是他们兄妹发迹了，比如像现在这样，遇上了咱们愿意帮一把的大哥，那就把东西退回来，也算给自己离了条后路。”

“……”

文桐屋陷入沉默，最后才叹道：“人心真可怕，我开始怀念以前跟师傅在山里打猎为生的日子了，简单，单纯。”

杨柳扣了扣脚丫子，抬手往鼻子边闻了闻，做了个差点要吐的表情，“这世上哪有什么简单单纯的日子，要是你过过，那多半是因为你被厉害的人蒙在鼓里了。大哥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平日里对谁都和善，从不在乎吃不吃亏。可你不知道吧？他之前也曾经因为发现仇家而暴怒过，那时候，他身上的杀气浓得我和卫青都不敢往边上靠，后来他出了趟门，回来就浑身都是血腥气，很明显杀了不少人。连他那样好脾气的人都有生死仇敌，这世上哪有什么简单的日子啊。”

温同武忽然想起了将自己、师傅、师兄全蒙在鼓里的丁无常，山里那打猎练武，兄友弟恭的日子，可不就是他刻意制造的假象吗？不禁又颓然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