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怀真正在闲看吉祥扑蝶,见她在那花丛之中时而跳出,时而伏底,做尽各种姿态,那玉蝶却似故意逗她,时而飞高,时而穿花闪过,引得吉祥气喘吁吁,终究不能得手。
应怀真大乐,正高兴时候,听身后有人笑道:“这是看什么呢,这么高兴的?”
应怀真闻声回头,见来的却是应含烟。只见今日她穿着件水红色的上襦,暗花纱石榴红的裙子,挽着条纯白色花素绫的披帛,乌黑的头发松松挽就,只簪着一支指头大小的珍珠发钗,并一朵同样是水红的宫样儿绢花,有应怀真的手掌大小,却更显得肤白如雪,眉目如画,果然是极美的风姿。
应怀真见了,心中不免暗中赞叹。便起身让道:“含烟姐姐几时来了,我竟不知道。”
应含烟见她年纪虽小,难得如此礼数周全,心中也是赞叹不已。便含笑说道:“我正好打这里经过,不妨看见你在这儿坐着直笑,是怎么了呢?”
应怀真抿嘴笑道:“我跟吉祥出来散散心,她在捉那蝴蝶,却怎么也捉不到,我就觉着好笑呢。姐姐你看……”
原来应含烟方才未上台阶,因此看不见这边儿的吉祥,见应怀真一抬手,她顺势看去,正也看见吉祥双手掐腰,气道:“我就不信捉不到你!”索性跟那蝴蝶斗起气来,躬身跃起,上蹿下跳,猴儿似的,忙得不可开交。
应含烟见状,便了然,举起美人团扇便也笑了起来,道:“果然好乐,妹妹的丫鬟也是这样与众不同。”
应怀真见她这样打趣,便笑说:“我是比别人爱淘气些,才跌了跤,丫鬟也跟我有样学样了……姐姐别见笑才好。”
应含烟摇头道:“这是哪里话,我反倒是羡慕你呢。”说了这句,两眼之中朦朦胧胧多了一层愁绪。
应怀真忽然看应含烟身边儿无人,便随口问道:“姐姐出来怎么没带个丫鬟?”
应含烟抿嘴儿笑了笑,道:“我心想只是随意走一走,片刻就回去了,就没叫她跟着。”
应怀真点了点头,应含烟打量着她,虽然唇上带伤,然而其灵透绝色,却叫人一见难忘,应含烟看了会儿,忽然说道:“妹妹也一天大似一天了,你们刚回京那时候我见你,身量还没有现在这般高。”
应怀真见她一味寒暄,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却又不能不理,就只打起精神来应了两句,应含烟又道:“我近来想,你以后也该有些大姑娘该带的东西……”
说着,便在袖子里摸了一摸,掏出一物来道:“这是我亲手绣的一个香袋儿,你若不嫌弃便收下,当是姐姐的一番心意罢了。”
应怀真见她无端又送自己东西,不免惶恐,然而却又却之不恭,又见那香袋儿绣工精巧,上面绣的是一棵盛开的芍药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十分可人。
应怀真便赞道:“含烟姐姐竟有这种出色的绣工?这香袋儿真真是出色极了!”到底是女孩儿,一时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应含烟见她如此喜爱,才又笑道:“你不嫌针线粗就好了,是了……你若还有什么爱的,只管跟我说,姐姐若得了闲,少不得就给你做起来。”
应怀真听了这话,心中透着惶恐。只觉得应含烟对她的示好儿似是太过了些,而且将来这人……她便越发有礼地笑回:“我哪里敢再劳烦姐姐,姐姐想着我,有了这个我已经感激喜欢的不得了了。”
应含烟带笑看她,握了握她的手道:“不必客气,你我虽隔了一层,但毕竟也是同宗姐妹。”
应怀真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应含烟忽道:“是了,说起来……我刚从夫人那边过来的时候,隐约听说郭小舅爷也来了?你可见了他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心下这才雪亮,原来她是为了这个来的……便道:“小表舅么?我才出来,也并不曾见着他。”
应含烟闻言双眉微蹙,却又一笑道:“我瞧他跟你倒是比对别人更亲密些,所以才随口问一问。”
两人闲话说笑了一回,应怀真暗暗留心应含烟其人,只觉着她虽生得明艳动人,但言语温和,神态可亲,并不像是个大有心机城府之人,不由心中纳罕。
如此竟过了小半个时辰,天渐渐地有些阴沉起来。那只蝴蝶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吉祥累了,便无精打采地回来,对应含烟行了礼,又看天色不好,就说:“姑娘,我瞧着像是要下雨,不如咱们且回去吧?”
应怀真正有此意,然而看应含烟却似意犹未尽,虽坐在身侧,却抬头打量周遭,似是在找什么人。
应怀真此刻心中已经明白了,却自然是不能说的,便笑道:“姐姐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若是下了雨,你又没带伞,怕是不妥当……不然我叫吉祥去跟你的丫鬟说一声,叫她们带了雨具过来接姐姐?”
应含烟眉间隐隐有些焦躁忧虑之色,闻言思忖片刻,便笑道:“倒是让你替我费心了……只不过,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你便叫你的丫头回去拿伞,咱们再说会儿体己话可好?”
应怀真听了这个,心下诧异,却只好答应。
吉祥见有应含烟在,料想应怀真不至于有事,便答应着下台阶去了。
应怀真望着应含烟道:“姐姐有什么要紧的话?”
应含烟见左右无人,微微垂头,终于说:“怀真,你是个机灵的好孩子,我先前也听过佩儿弟弟跟我说起……只是不大信,自你们回来了,我仔细看……你果然是跟别的不同。”
应怀真听了这话,微觉紧张,便道:“我就是比别人爱胡闹罢了。佩哥哥说我什么了?”
应含烟道:“只是说你懂事乖巧,都是些好话。怀真,你能不能答应姐姐,我此刻同你说的话,你不可对第二个人透露呢?”
应怀真越发有些紧张了,怔了会儿才说:“是什么要紧的事?若真的是了不得的大事,姐姐还是别跟我说,我怕我不懂事……”
应含烟微微一笑,又握住了她的手,悄声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你放心,只是我的一点儿小小地私事罢了……”
应怀真仍是不敢放松,只是迟疑地看着她。
应含烟犹豫了会儿,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原本是我瞧着你跟郭小舅爷比别人交情好些……正好我有件事想拜托他……偏又见不着他的面儿,今儿听说他跟他一位朋友来了府里,我便想着,你能不能帮姐姐跟他说一声儿,让他来这里,我同他说几句话呢?你看……就是这件事了。”
应怀真听了,一愣一愣的,心中虽然大略明白应含烟是何心思,但……让她去叫郭建仪过来,真真是“好听不好说”的。
郭建仪是应夫人娘家姊妹的儿子,所以应怀真才叫他一声“小表舅”,原跟她或者应含烟都并无血缘相关,可说起来自然仍是一家子的。
亲戚间私底下见面说几句话,原本是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如今应含烟心中所怀的念想有些“不可告人”,因此这整件事说起来……自然也有些尴尬不可告人了。
应含烟见她不回答,略有些着急,复靠近了些,柔声又说:“怀真,姐姐素来没求你过什么事儿,你帮姐姐这个忙,以后我永远都记着你的好儿。”低声求着,眼圈竟是微微地红了。
应怀真见状,无可奈何,便道:“姐姐别急,我只是在想该去哪里寻小表舅,只是……纵然我叫了,若是他不得空,那又怎么办呢?”
应含烟呆了一呆,然后咬了咬唇,道:“你只说我有要紧的事务必要亲自对他说,他若真个儿不得空不能来……那就……罢了。你只要帮我把话传过去就是了……”
应怀真听了,心头一松,便说:“那么我现在就去了,姐姐在这儿等会儿,吉祥来了,你就叫她去外面的观鹤轩等我就是。”
应怀真离了亭子,一边想着,一边往前面去,遇到两个丫鬟,就打听郭建仪在何处,其中一个不知,另一个却说:“方才在二爷书房里说话呢!”
应怀真一听是跟应兰风在一起,压着心中诧异,就叫那丫鬟道:“你快去看看可还在那里,若是在,你就悄悄地把他叫出来,别声张,只说我有事找他。”
那丫鬟笑道:“姑娘怎么不自个儿去呢?又不是在别人家,郭小舅爷也不是外人,姑娘还这样小,竟连避嫌都不用呢……”
应怀真道:“让你去你就去,我自然是有缘故的。”
丫鬟闻言,只好赶紧去了。
果然,片刻就见那丫鬟领着郭建仪匆匆来了,隔着十几步远,丫鬟往这边指了指,便未再靠前自己去了。
郭建仪见她在这儿,笑吟吟地快步走了过来,便问:“怎么说你有事找我?我正在跟表哥说事儿呢,你怎么不自己去?”
应怀真并不答,只东张西望,见没有别人,就说:“小表舅,我是来给一个人传话的。”
郭建仪一怔,挑了挑眉笑道:“你越发弄鬼了,这样鬼鬼祟祟……给什么要紧的人又传什么话呢?”
应怀真看着他带笑的双眸,道:“是大伯伯那屋里的含烟姐姐,她说有要紧的事,要当面跟你说……如今她正等在花园里的牡丹亭呢,你快去罢。”
郭建仪闻言,脸上的笑就收了,看了一眼应怀真,并不说话。
应怀真望着他,心里并不意外郭建仪是如此反应。只又说:“本来我也不想来的,只是姐姐说的恳切,像是真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跟小表舅商议……所以我就来了。”
郭建仪听了这两句,才又笑了笑,轻轻说:“你这心慈面软爱管闲事的毛病,倒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正说到此,忽然听到远处一声闷雷轰隆隆地响起,天色阴得越发厉害些了,应怀真忙道:“她可还在那里等你呢,你究竟去不去……我可不管了呢。”
郭建仪见她有些焦急,便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摸了一把,道:“难为你了……好像真个儿要下雨了,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快回家去,别淋了雨又生病难熬了。”
应怀真正巴不得把这个担子甩了,当下说:“我可传到话了?那我走了!”说着果然转身,拔腿跑了。
郭建仪见她又跑,忍不住便喝道:“慢些!那嘴上伤还没好呢!”
应怀真这才又放慢了步子,却并不回头,一口气拐过弯,才要去观鹤轩,猛地又停下脚步。
她思忖片刻,回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那院门边上,趴在门边探头往外看,——见郭建仪站在原地,仿佛踌躇不定,过了一会儿,却终于迈步往牡丹亭那里去了。
应怀真见状,心中竟不知是喜是忧,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花丛之中,心头一跳,便从藏身处跑出来,沿着花园的外面抄小路跑到那牡丹亭的一侧的蔷薇廊下。
这蔷薇廊是许多棵蔷薇攀爬在顶上的架子上形成的,花丛茂密,似天然的走廊,而位置正是在花园东墙边儿上,虽然离牡丹亭远些,但在这儿正好能看到左右的花园入口,来往进出的人一览无余。
应怀真见左右并没人来,略松口气,才站稳了,就见亭子里应含烟猛然起身,先是神情紧张地看向前方,继而唇角一动,难掩喜色。
果然郭建仪的身影出现在亭子内,只是站在边上,并不入内,远远地向着应含烟施礼。
应含烟上前一步,却又不敢靠近,低头不知说了句什么,脸上即刻有薄薄地晕红,十分羞涩,眼中却是盈盈喜意。
郭建仪却总是垂着眼皮,看也未曾看她一眼,虽然仍是态度温和有礼,但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来。
应含烟越是含情脉脉,便更显得郭建仪冷情淡然,简直似是一团徐徐燃烧的温火遇上了一团看似棉白的冷雪!
应怀真虽然听不见亭子里他两人的说话,但看着这样情形,心却没来由地揪了两下。
正呆看中,天边闷雷轰响,一团乌云掠来,应怀真只听的窸窸窣窣地声响,知道是细雨打在头顶的蔷薇花叶上发出的响动。
应怀真情知雨会越下越大,心里想走开,脚却动不了。
亭子里两人你说我答,不多一会儿,就见郭建仪又施了一礼,转身便欲走!
这刹那,应含烟急着叫了声,走到他身边儿,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他的衣袖,似是拦阻之态,而郭建仪将袖子一甩,倒退两步,他本就是在亭子边儿上,如此一退,就下了台阶,头顶的雨刷刷地落下来,打在他的头脸之上。
应含烟见状,皱着双眉仿佛是叫他进来,自个儿也往外一步。
郭建仪却并不动,只缓缓地仰头看了应含烟一眼,雨把他的眉眼浸润的格外温柔几分,但偏偏那双眼睛,清净的仿佛无知无觉,无欲无求。
天空的雷越发大了,那窸窸刷刷地落雨声儿已经响成哗啦啦一片,雨点从蔷薇架中透下来,劈里啪啦打在应怀真的头上脸上,身上肩上,然而她竟来不及躲避,只是痴痴傻傻地看着。
郭建仪站在雨中,双眸凝视着应含烟,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终于微微一笑,因脸上带着雨,这原本是温淡的笑容竟多了几许伤感的意味,然后他转过身,冒着雨大步离开了!
亭子里应含烟追出去两步,却又生生地止住。
此刻天空惊雷连响,应含烟凝视郭建仪离开的方向,半晌,忽然双手捂住脸,俯身弯腰下去,应怀真不知她是怎么了,才要跑出去……忽然间惊雷疾风之中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应怀真猛然止步,耳边听着应含烟的大哭声音,双手死死地抓着胸口衣裳,身子一晃,顺着那蔷薇架便缓缓地坐在地上。
水把头发都打湿了,流海儿上滴滴答答,像是个水帘子,应怀真捂着眼睛,眼中*辣地,热泪滚滚涌出来。
应怀真当然知道应含烟是怎么回事,她甚至早知道如今这件事的结局。
早在应含烟求她去叫郭建仪的时候她就知道:不会成事的。
不然上回郭建仪把她单独留在花园里,为何却并没回来接?以他那样谨慎小心的人,怎么会去而不返?
应怀真曾问过给应兰风传信的小丫头,说起那日小舅爷的事,小丫头说:“小舅爷在花园门口儿就拦着我,叫我去给二爷二奶奶送信儿,他自个儿就回花园去了,说是不能留姑娘一个人在那儿干等。”
多半是郭建仪要回来的时候,看见应含烟在,所以才特意地避开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曾几何时,她又何尝不也是这样别有心思的痴人,心心念念地惦记着的……却是个对自己完全无意的冷心绝情的。
所以此刻应含烟的心情,应怀真亦感同身受。
方才她看着亭子里的情形,眼前浮现的,却是前世的自己,那些痴傻眷恋,一点一滴,本以为全都淡忘了的,连想也不会去想,可仍是被这一幕勾了出来,那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撕心裂肺,痛不可挡。
只因原本那些刻骨铭心地贪恋,都因为最后那一场给绞得粉碎,还是被他亲手撕碎的所有。
原来当时有多么自以为是地深爱,后面就有多真多狠的伤害。
听着远处那隐隐地哭声,唤醒昔日的噩梦似的,让应怀真情难自禁,竟也随之泪如泉涌,又怕不留神哭出声儿来会给人听见,便忙又掩住口罢了。
正在默默垂泪,忽然间有人道:“你在这儿……是做什么?”
应怀真吃了一惊,猛然抬起头来看去,泪眼朦胧中,隐约看到一个白衣飘飘之人,手撑着伞站在眼前,一时看不清脸容。
应怀真抬手擦去眼中的泪,终于看清他的脸……并不是昔日噩梦里的幻影,或者只沉浮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而是——真真正正地凌绝本尊。
一刹那,应怀真身心都冷彻了,她正是心碎悔恨的时候,偏偏那个令她心碎悔恨的人正好儿出现跟前,这莫非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应怀真看着凌绝,满心里不能言语。
而凌绝亦是吃了一惊,他看着她泪痕狼藉的脸,唇上的伤,湿透了的头发跟衣裳,那裙摆上还沾着被雨打湿了的蔷薇的枯叶子。
凌绝皱了皱眉,又打量了会儿应怀真的眉眼,忽地恍然大悟,蹙眉说道:“是你?怎么你竟比上回更脏了许多!还弄得这样狼狈?”
应怀真听了这句,又是愣住。
凌绝斜睨着她看了会儿,看她呆呆的小模样,忽然哼道:“罢了,小丫头而已……”说话间,便撑着伞走到应怀真的身边,却只是站定了,居高临下地扫着她,咳嗽了声,道:“快些起来,我送你回去。”
应怀真仰头望着他的脸,心中又冷又疼,挣扎了两下,才终于按着柱子爬起身来。
凌绝见她起的艰难,垂着的左手一动,似是想扶,然而看她身上湿透,正犹豫间,应怀真已经站起身来,凌绝便又咳嗽了声,把左手拳起来,背在身后去了。
应怀真站起身来,垂着头仍是一言不发。
凌绝道:“走吧?怎么总是呆呆愣愣的。”说话间,略往她身边挪了一小步,把伞往她头顶移了移,目光微垂,看着她淋的如一只小山雀儿般,不由嘴角一挑,想笑却又板住脸,迈步往前要走。
忽地听应怀真轻声唤道:“凌绝。”
凌绝一呆,疑心自己听错了,便低头去看应怀真,应怀真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他腰间狠狠一推。
凌绝猝不及防,站立不稳往后一晃,身子重重地撞在蔷薇枝子上,头顶的蔷薇花架本就吸足了雨水,经如此一震,顿时哗啦啦地似下了一场急雨,雨水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凌绝的伞因歪跌在旁边,顿时整个人被雨浇了个正着,如突然之间洗了个冷水浴,从里到外透心儿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