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清风观,夜宴已经开始。
见李真迟到,夏一鸣道:“怎么迟了这么久?歌舞都结束了。”
“筷子和纸人变化的歌舞?”
“是。明正故意露给安飞生看的吧。”夏一鸣对明正如此奴颜婢膝颇为瞧不上。
李真心头一动:“安飞生莫非出身皇室?要不然,一个守着道观香火不愁,还懂法术的道士会如此作态?”
脑中思绪数闪,猛然想起大名皇室太平王世子神经病宫九!
“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的他不由看向正与其他客人觥筹交错的安飞生,那一身白衣莫名有些刺眼。这家伙好像也是个造-反派呢。
宫九正同数位名士应酬,这些人在江南享有盛名,清高孤傲,若不是明正的面子,估计连一面之缘也没有。要知道,他手下的人不是没上门拉拢过,只不过都失败了而已。
哪怕在手下眼里如何冰冷,若想坐上那个椅子还是要文人支持,不得不稍稍放低姿态,露出“和善可亲”、“胸有抱负”等美好品质。这不,正微笑着倾听他人的清谈,还不时点下头表达下态度。
这会,聊着聊着便聊到了“借尸还魂”的事。
一人道:“前段时间我家有个庄户的妻子不小心落了水,捞上来的时候就没气了,哪知道抬回家正打算办丧事,妇人又醒了过来。只是她不肯承认是庄户的妻子,还说自己家住南城,姓孙,家里开脂粉铺。”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鬼迷心窍。”
那人回答:“庄户让人去打听,还真有孙姓妇人在南城开了脂粉铺,只是数天前突然晕厥死去了,丧事也办完了。巧合的是,孙姓妇人死亡的时辰同庄户妻子一样。”
“或许庄户娘子去过脂粉铺买过东西?”
刚才那人摇头道:“你当没想到吗?妇人还真亲手调制了一款胭脂,同脂粉铺里一样。庄户娘子可没这手艺。”
“莫非她真得是孙姓妇人?”
刚才那人点头道:“是啊,庄户同儿子都觉得活过来的妇人同原来不像一个人,说话腔调、生活习惯都不同。”
众人正欲发表议论,就有人扬声道:“其实这类‘借尸还魂’的事书上有不少记载。”
大家一看,是明正。
明正侃侃而谈:“大唐开元末年蔡州上蔡县南李村有个叫李简的病亡,三百里外的汝州有个叫张弘义也病死了。这两人素不相识,也从未到过对方所在地。有意思的是张弘义死后一天又醒转过来,只是说自己不是张弘义,而叫李简,父亲叫李亮。他不认父母妻儿,哭闹着要会蔡州。家里的人没有办法,只好随他。”
“不管他是不是李简,这样对待张弘义的家人也太无礼了吧?”
“是啊,就算‘借尸还魂’是真得,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可用了别人的皮囊也该帮对方照顾父母妻儿吧?”
明正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继续讲:“李简回到了南李村的家,告诉父亲李亮他就是李简,李亮不肯相信。
李简就道:‘病重躺在床上的时候,两个拿着公文的小黄门将我带走,到了一处城池,等着审理我的案子。等了几天,开始审理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信息都对不上,一个官员于是宣告抓错人了,需将我速速送回。哪知道下面的人回报说我的肉身已经腐烂,回不去了。我不依不饶,想念家人,不想在别的地方投生。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回报有个张弘义的肉身还能用,不如就借尸还魂吧。我稀里糊涂地就被两个小黄门扶着一路到了张家,等头脑清醒的时候,发现周边围着的都是陌生人,原来是肉身张弘义的家人。我有些惊慌,根本不想呆在张家,就告诉他们我叫李简。他们起初也不相信,我会竹编,就劈了竹篾,编了竹器给他们看。他们最后只好放我回来了。’
李亮听到这里仍然半信半疑,就问他一些亲友的名字及生平,他都能说得很清楚。又让他编制竹器,果然也会,一举一动都像李简。
李亮就将他留下了,没有让他再返回张家。”
又有人道:“其实早在战国就有类似的记载,”
众人一看,原来是吕文道,他已经四十余岁,清瘦有须,最喜欢读各类野史笔记,还喜欢同年轻人讲古,一般大家都不喜欢听他说教。他可以说是一只大蠹鱼。
有年轻人忙接话道:“还请吕先生多多指教。”又帮他倒了杯酒。
吕文道也不拿乔,捋着稀疏的胡须道:
“大家都读过‘扁鹊见蔡桓公’,相必知道扁鹊是一名神医。
《列子汤问》里有记载类似李简的事。
鲁公扈、赵齐婴两人都生了病,就请扁鹊诊治。
扁鹊认为鲁公扈天生‘志强而气弱’,赵齐婴天生‘志弱而气强’,就建议他们交换心脏,并以此来治疗。”
吕文道说到这,顿了顿,视线环视在座诸位:“如果是你们,有勇气接受这样的治疗吗?”
有人摇摇头,有人沉默不语。但看得出,大多数人都不会接受这样冒险的方法。
吕文道摇摇头,语气钦佩地道:“鲁公扈、赵齐婴就敢,真大丈夫也。”
抒发了一会感慨,他继续讲道,“鲁公扈、赵齐婴接受了治疗方案,扁鹊就端出特制的药酒让两人喝,两人也不犹豫一饮而尽,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不会退缩。就这样,扁鹊利用他们假死昏迷的三天对换了他们的心脏,并用上良药。等再次醒来病好的时候,鲁公扈不由自主回了赵齐婴家,而赵齐婴同样回了鲁公扈家,尽管家人不承认。后来,还是扁鹊出面平息了争端。”
这时,有人嘀咕道:“据说扁鹊那会根本没有‘蔡桓公’这么个公侯,倒是有个‘蔡桓侯’,只是蔡桓侯死的时候距扁鹊出生还有两三百年呢。”
这时有人答说:“或许是指‘齐桓公田午’吧,当时蔡国已亡,齐国的都城就在蔡国都城上蔡。另外,扁鹊逃到秦国没多久,齐桓公的确很快死了。”
还有人道:“扁鹊并不是指‘秦缓’这一个人,是当时神医的统称。扁鹊是传说中上古黄帝的神医。”
夏一鸣感叹:“秦缓如果不是九十七岁时被李醯刺杀不知道能活多少岁呢。”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的确,秦缓在人均寿命不过三四十岁的春秋战国时代算得上是位“老神仙”了。
有人叹道:“他一定有养身的好法子。”
也有人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不是没有道理的。”
还有人颔首赞同道:“历史上留名的神医如果没有遭遇意外,都很长寿,说明他们对人体的研究已经入化。”
众人都点头称是。
酒过三巡,大家喝得有些醉了,不知怎么就讲起了自己遇到或者听到过的奇人怪事。
有个曾做过县丞的也讲了一个有关魂魄的奇事。
他眯着眼睛,盯着院墙上挂着的明月道:
“有个在和县做过参军的刘录事丢官后一直郁郁不乐。
他个子不高,也不强壮,但偏偏食量极大,尤其爱吃鱼,曾多次宣称从没吃饱过鱼。
刘录事刚愎自用,性情傲慢,做官的时候树敌不少,其中一家的幼子王小因为得罪他被打断过腿。
王小受伤后悔恨交加,再三赔礼道歉,请他原谅,表现得很没骨气。
知道这事的人不少在背后偷偷笑骂他是个怂货。
这一天,有渔夫在河里捕获了一百多斤鱼,条条都有十斤重。
王小想到刘录事爱吃鱼,就花了大价钱统统买了下来,还说要在城东的一处园子摆宴,请刘录事吃鱼。
刘录事丢官后一直心情不好,没想到王小竟然对他一如既往地尊重,心里感动,欣然赴宴。
赴宴的陪客有几个都是王小的狐朋狗友,尽管刘录事不屑与之为伍,可是想到自己已经不是官身,就忍了忍没有发作。
摆宴的这天已经入秋,天气凉爽,鲜鱼肥美,微风中还带着菊香,刘录事很满意。
别人闲谈八卦,饮酒嬉闹,刘录事也不理会,只埋头吃鱼。
这一百多斤鱼有的做鱼脍生吃,有的煎炸蒸炖熟吃,配着清淡的酒水,刘录事吃得抬不起头,也就没看见王小同友人间的眉来眼去。
这时,有个青年猛然拍了下桌子,骂道:‘那老匹夫真是不识抬举,还以为现在是官身呢!’刘录事一向对他们不屑,根本不理会,却也被这突变惊了一下,吃鱼的时候不小心被鱼刺卡到。
他不停吞咽,试图吞下鱼刺,却没有成功。只好咳了又咳,直咳的嗓子流出血丝才吐出一个黄豆大的骨球。
这骨球如同鱼眼珠,在座的人都没看到,刘录事也没在意,就随手丢到了边上的茶杯里。
其余人等还在高谈阔论,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个个义愤填膺。
刘录事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匹夫’、‘草民’的行为,更不会为言语所动。
刚想喝口茶,手边的茶杯不知怎么倒了。抬眼一看,骨球已经从鱼眼大小变成几寸大小。
骨球见风就长,随着时间过去,渐渐成人,且面目依稀与刘录事相仿。
其余众人这时才发现,个个神色惊恐,却又压抑着好奇与兴奋,你拉着我我扯着你,围成一团,远远望着眼前的两个刘录事。
一阵风吹过,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闪,一个刘录事揪着另一个刘录事的头发,将他按在地上暴打。
被打的人口中‘嗷嗷’做响,疼痛难忍,使劲挣扎。
打人的刘录事却用膝盖顶着他的腰部,让他无法使力,更无法反抗。
围观的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两人衣衫、发型、体型一模一样,根本无法认出究竟哪一个才是认识的刘录事。
就这样,直到被打的刘录事满口流血,其余人等也没有上前阻止。
被暴打一顿后,刘录事如同一滩烂泥摊在地上。打人的刘录事也好像打累了,席地而坐,喘着粗气休息。
众人还是不敢向前,远远围观。
过了一会,两个刘录事突然一起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绕着园子里的走廊跑了起来,最后重新回到亭子里,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刘录事,瘫坐在椅子上。
众人悄悄走近,将刘录事松松围了起来。
再看刘录事,头发、衣服整齐,脸上没有一点青紫,完全看不出被打的痕迹,只是他闭着眼睛,似乎神智不清。
等众人叫醒他,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刘录事满脸疑惑,毫无印象。
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这也就成了一桩怪事流传。”
明正听完这个故事,若有所思地道:“莫非是生魂离体?”
李真笑着摇头:“是王小让人假扮报复的吧?若是有武林高手或者易容高手假扮,再容易不过。”
两人意见相左,语气却都很笃定。
讲故事的人双手一摊,笑道:“谁知道呢?”
众人一阵哄笑。
李真听到这里,笑道:“其实有关借尸还魂的故事松江府就曾经发生过一起。”
“哦?”
大家一起,都来劲了,瞪着眼睛静等下文。
“我说的这个是掷杯山庄左轻侯之女左明珠与施家庄施茵间的故事。”
文人与侠客自来属于不同圈子,哪怕楚留香勘破“借尸还魂”秘事已经三四年,在座的众人知道的也不多。
犹豫了下,李真不知道该不该说。
“李真,犹豫什么?”夏一鸣急切地问。
“这事有关武林势力的隐秘,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透露。”
“欲擒故纵吧?快说快说。”
“左轻侯的掌上明珠左明珠突然死去,却又转眼复活,自称是施家庄大小姐施茵,要回施家。其实就这么简单。”李真一摊手。
“莫非死而复生的左明珠真得知道施家庄的一切?”
“自然。要不说怎么是‘借尸还魂’呢。”
“后来呢?”
“施茵的未婚夫正是左家世仇之子薛斌,这施茵顶着左明珠的躯壳,却是要嫁给薛斌的。”李真淡淡道,“也因此,本来要与天下第一剑薛衣人生死决斗的左轻侯只好放下仇恨,与其结为亲家,还是香帅楚留香给做的媒。”
众人一阵沉默。不过,很快,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不对吧?”
“有何不对?明明是女儿孝顺,用借尸还魂的方法与仇家化解仇恨。”
“你果然老奸巨猾,一眼便看透了。”
“哈哈,不也是?做的精巧点,的确能解除困局。”
“太冒险了。”
“莫非你有更精巧的设计?”
“不可说,不可说。”
“哈哈——”
文人果然比江湖人狡猾,安飞生暗叹。